红玉偷了人家的土豆、芋头和白萝卜来，给了落魄公子道庆和他的小丫头杏儿来吃。狡黠如她，想到那些老农见了自己地里一眨眼变得光秃秃、黑黢黢的，一定存疑心，届时成群结队、敲锣打鼓地来捉，闹到难以收场地步，为之若何？便使出个变化来，叫那些被刨开的坑坑洞洞，重又长出了秧子，只是没甚么果实来吃。红玉回到破庙里，一面想着，不禁咯咯地笑：“那些老农见到阵势，一定拍头作疑了：这年头风调雨顺，怎么偏偏的欠了收？禁不住反省自己，是昨儿欺了王家的婶子，还是前儿个辱了那李家的媳妇；人在做，天在看，这话自古不假。”
先前，红玉既使了变化，又觉这些秧子形貌实在丑陋，或潦倒颓落，或过于肥厚，远不如那些花儿亭亭讨人的欢喜，便再使出个变化，全部秧子改换了花朵。停望片刻，方才如意，喜滋滋离去。
“我见那拦路的面孔蜡黄、瘦不拉几，肋上尽是些螃蟹腿，照着两腿之间猛踢一脚。那人双手夹在腿中间，遍地打滚，嘴里只道，‘奶奶、奶奶’的，担保再不在我跟前显面露脸。”红玉讲。
道庆和杏儿面面相觑，半晌，这道庆憋出一句话来，“还是少惹是生非的好。”杏儿点头。红玉讲，“踢不死的，我有分寸，一切放心。”两人不响。红玉遂将淘来的果蔬交与了杏儿，后者借着寺庙里的剩柴、铁锅，炖了一大锅黄汤，三人吃得津津有味。道庆一面吃，一面嘴里咕哝着，“明儿一早得赶紧出发，省的到时候叫人持着棍棒、牵着狼犬围堵住，拖出去，打个半死。”红玉搁下黑碗，揩揩面孔，道，“慌什么。吃已经吃了，大不了叫人乱棍打死，做饱死鬼。”杏儿不响。道庆也搁下碗来，已经吃饱，生了力气，嘻嘻讲，“我不稀罕做饱死鬼，我做风流鬼，可以吧？”红玉讲，“这种屁话在我跟前讲，面皮多少厚了，下不为例。”杏儿收拾了瓷碗，叠在一边，又利落脱下斗篷，身形绰约，斗篷铺于干草堆上，讲，“爷，吃了饱饭，好赶紧睡了，生养体力。”
道庆听得，登时面孔一变，冷笑道，“你是瞎的么，看不见我和姑娘在讲话，掌你的嘴！”话出，却也只是空话，并不见有动作。那杏儿姑娘立在原地，面孔平静，只当习以为常的，没甚么态度。道庆扭头讲，“那我和我家丫头先作歇息了，三更天你来叫我，咱俩倒班。明儿个赶路，你和我一道回薛府，少不了你的受享受用，可记得了？”红玉不答，只是笑。那二人也去睡了，一忽儿传来沉沉的鼾声，和吃吃磨牙声。红玉左看右看，出去堂外，此时月色清辉，香雾浓湿，空气寒冷，院内一草一木，似皆有灵性，痴痴地看她。
且说这院里，藏着一口井，压在一张木板子下。昨儿个红玉不听二人劝阻，掀了这木板，望进去这口井，只觉深不见底，黑咕隆咚的一片。道庆和杏儿相互搀着，远远立在院子角落，一步也不肯近，这一来是有说法，井边少站闲人，二来呢，他俩也实在胆怯。红玉一面望着，身子慢慢向里探，好像要叫这井给吞吃下去似的，只剩两条腿在半空中拨、蹬着。道庆讲，“你悠着点。”
红玉讲，“里头隐隐有闪光，待我进去看一遭。”言罢，两条腿一并紧，刺溜滑进去了。
道庆还欲再说点什么，张口无话。只见那杏儿急急火火奔上前去，搬了这木板，紧紧盖实了井口，又找来块石头，压在上面。做了这些事，杏儿看一眼道庆，两腿软成面条，一屁股跌在地上，吃吃的喘着气。道庆也呆了半晌，道，“杏儿，你，你做什么？”
“她是疯的，你瞧不出来么？动乱年代，一口井里多少溺死鬼、冤死鬼，经她这么一搅扰，全部爬将上来，将我们吃了，满意吧。这样倒好，只吃她一个，咱俩犯不着搭进去。”
道庆第一次见杏儿叽里咕噜地说出这么一长串话来，登时一怔，手掌擎高，只是迟迟不肯落。两人争执不下，道庆骂道，“娘的反了你了！到底你是爷还是我是爷。我给你磕头吧？”这话一出，好像掐着了杏儿的软肋，她不言语了，一声不响让开。道庆见状，只是铁青着面孔，搬下了石头和木板，也不防着身后。
杏儿幽幽地哭着。待道庆忙完了这些活计，揩揩头上汗水，又赶过来哄。二人真不像是公子和丫鬟，倒也当真有一半的不是——道庆小时开放胸怀，初尝禁果，便是杏儿来服侍的；如今一路上相依为命，不舍不弃，感情更是胜过寻常夫妻。只是乱了规矩之事，道庆知道，杏儿聪慧灵敏，从来不提，他也有意不提，只是下足决心，往后一定对杏儿好，做一辈子知心人，娶多少媳妇婆娘，也不舍下她。
红玉跳出井口，翻下井壁，满身是污泥血渍，四处看看，院里空无一人。仔细听得，发觉堂里有窸窸窣窣之声。院子里，太阳穷晒，空气干燥。红玉慢慢靠近庙堂，透过门缝，看见堂里漆黑轮廓浮动、滚动，一只人影趴在另一只人影上，底下那只软绵绵，娇声讲，“轻点，轻点。喂！你别走后门啊。”上面那只嘿嘿干笑着，忽听着咣的一声，脑袋撞在佛像的座上。红玉大叫道，“好哇，你们竟在这里做这种事。”跳进堂内。只听得一阵丁零当啷，二人手忙脚乱起身。杏儿扯着斗篷，已经吓白了脸，道庆躲在佛像后面，抖抖索索的。那佛像也跟着抖颤起来。
“底下尽是些老鼠，头大如鼓，眼大如铃，一口能吞下一只鸡。还有几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见了我，只是呲着牙发狠，有一只竟扑将上来，叫我抄起柴刀一把劈了。”红玉讲。道庆听得，讲，“家里祖宗说过，这儿素有吃人恶习，原是些人儿堕落了，同胞相食，叫我一切留意着。”
红玉笑笑。
天蒙蒙亮，哥仨便动身出发了。红玉既非凡人之身，哪里消的着睡眠？院子里静待一夜，沐足月光、滚滚寒气，到五更天时，入堂里推醒两个酣人。红玉讲，“别睡了，快别他妈睡了。”杏儿先醒，绵绵幽情，去推那梦呓流涎的公子哥儿。红玉出堂。
行了数日，七绕八弯，上上下下，来至薛府门前。道庆得意道，“终于到了我的地盘上，还不快大摆筵席。”遂向红玉做出个迎接宾客的姿势。杏儿道，“红玉姑娘里面请。”全收了先前大大方方的姿态。红玉方纳闷时，大门缓缓地开了，迎出来几个威武风光的人来，见了三人，为首的大喝道，“哪里来的！赶紧远远的好吧。”
道庆立在中央，冷冷讲，“李顺，擦净了你的狗眼，离近了，看看爷爷是谁。”那叫喊的竟当真揩揩眼睛，近一步，半晌讲，“爷？”扑通跪地。道庆丝毫不睬，悠悠地踱进院门去了。杏儿跟在后面，回头低低讲一句，“该！跪着吧你。”
红玉进了院门，只觉像进了冰窖似的，冷飕飕，抬头一望，高高低低楼阁上方，阴云密布。堂门里步出几位妇人、哥儿姐儿来，皆笑盈盈的，罗绮成林，丫鬟和嬷嬷们随在后面，踮着轻脚。红玉笑道，“当真个好气派。”道庆讲，“可不是。”这日，整个薛府为三人摆酒接风，觥筹交错，请了有名的戏班在园里台上唱戏，直至夜半三更，好不热闹痛快。红玉吃多了酒，逢人便请，至恍惚回神时，已是第二日晌午，安排的一阁楼间，清净淡雅，推开窗子，可见竹林小园，进园的门前两边摆着两只盛水的大缸。这时，门砰砰的响起。红玉讲，“进来。”来者是杏儿，端着一只木盘，盘上是些粥饭、果品。杏儿进了屋里，微微欠身，将盘上所盛一一布于案上，道，“大人请用。”红玉笑讲，“吃错药了。”
杏儿听说，急忙变了脸色，郑重道，“大人，我原先个才是吃错药了，还请见谅。”说罢，抱了盘子匆匆离去。
那粥饭上立着一颗黑枣，阳光下熠熠似黑金闪烁，吃在嘴里，谓之酸爽无比，十分可口。七八盘果品围绕，咸甜皆有，真个都是好味道。红玉用过饭食，又歪在了床铺上，成个“大”字，倦意袭涌而上，眼皮有千斤重，不会儿工夫，嘴里呢喃一阵，又昏昏的睡着了。
吃了那顿饱酒，红玉在阁楼上歇了有足足四日才下楼来。道庆和其母赵氏携着两位弟弟在下苦等，终于见面。红玉坐于一石凳上，扶案远望，那四人也遥遥的过来了。道庆先开了口，讲，“红玉姑娘。”红玉回头，起身。道庆遂将其母赵氏，两位弟弟介绍了她，个头高一些的，形貌俊俏，举止风流，端的有美人之风，红玉见了，不由心中一抖，恍然若失，道庆讲，“这是我二弟弟，名儿道静。”道静作揖问好，红玉亦回好。这矮一头的，倒和道庆当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平淡淡，道庆讲，“我三弟弟，名儿道喜。”二人亦问好。几人围于石案台，转于楼阁庭院之间，讲讲谈谈，无不欢快。至了晚时，在赵氏的堂里用了饭，吃了几口热酒，红玉拜别，方各回了各房作歇息罢。
行至中院间，红玉又觉寒意彻骨，一时阴风阵阵，不由醒过神来。左看右看，见院中一口深井，木板压紧，板上又压顽石，红玉走近。拨了这顽石，咣当坠地，林子里鸟群惊动，飘飘飞走，红玉忙使了静息法，隔绝这院中一切响动、声音。方搬下了木板，定睛一瞧，不由怔住了，——这口井竟与先前那破庙前的井一模一样，井壁花纹、雕刻皆是一人之手。正思量着，井口一张黑嘴，已有浓浓黑烟滚出来，淫淫似有笑声。红玉冷笑，欲破此蹊跷鬼祟，便使出变化，将那顽石变作一只铜钵，自己先入了这井口，后将铜钵盖上。一时间，院里寒意、阴风骤退，层云揉开。薛府上下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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