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僧原是旃檀功德佛——也就是昔日金蝉子的座下徒弟，因屡犯淫戒，被贬至人界，转生于庙堂之内。十五岁时方熟读佛家百经，自名为“淫僧”，后又自称浑人，飘飘转转，来到这阴曹地府，占据一方。百来号小鬼听到此消息，弃了阎王，皆来投奔他。
八太子冷冷讲，“我问一事，你且听好。昔日苏州赵府，赵家小姐可来过此地？”
胖僧摇头。沉香讲，“苏州城一事，想必你已知道，全部苏州城百姓，现今去了哪里？”胖僧起身，摇摇晃晃坐在蒲团上，慢声讲，“大灾大年，阴曹地府里人满为患，无处收留，只得分批转世投胎，与前世刮割干净，彻底断绝干系。”又道，“二位大爷打听这种事，不如直接去找阎王。我这种浑人，闲散人士，每天只是吃吃睡睡、诵经念佛，会懂得吧？不会的。”
沉香讲，“新天条已立，见一面阎王可不像过去那样容易。”八太子上前讲，“有没有见过一女娃，高约五尺，浑身冒火。”那胖僧沉吟一阵，粗粗地喘着气，忽然问：
“你俩到底是何人？”
“我是刘沉香，这位是东海龙宫八太子，熬春。”沉香作揖道。
胖僧双手合十，道，“高六尺有余，亭亭玉立，火流遍身，凡人不可见撞。”沉香惊喜道，“正是红玉，正是红玉。你竟认得。”胖僧讲，“一朝为友。”
三人讲讲谈谈一阵。这两年前，淫僧初来乍到，庙里寂静；忽然一女娃风风火火闯入，身上一丝不挂，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权作了衣裳。淫僧正诵经，登时一吓，吃吃讲，“来……来者何人！”没有回答。淫僧冷峻道，“自找一地处歇息着，勿来扰我。”一夜平静。说是一夜，其实阴曹地府里并无白昼黑夜之分，盖是生人习惯术语。第二天，淫僧睡得正酣，梦中所见莺环燕绕、朱玉宝翠，裙钗之盛，忽被一脚踢醒，起来大骂。那踢人者正是红玉，拾了些干草、旧布来蔽体，任由肥僧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看着。二人僵持了半日，肥僧嘴巴说破，见红玉无动于衷，遂提议将包袱里僧衣与给她，二人成为朋友。
又过了些时日，一众小鬼流氓听闻淫僧昔日恶名，纷纷前来投靠。肥僧甚喜，当即评出鬼中翘楚，作为干部，也就是后来的紫鬼青鬼赤鬼等。有段时间，红玉喜在院里种些花和野果，因都是阴曹地府产物，形貌丑陋，后来罢手不做。小鬼们称肥僧为“佛爷”，称红玉为“红爷”，但红玉很不喜欢这个称谓，因此少有人叫。
红玉在这破庙里待了有半年光景，每日只是走走跳跳，再就是翻读肥僧所带来的佛家经文。如果有小鬼进来禀报，她便躲在廊柱后面，或是使个隐身法，偷偷旁听。渐渐地，小鬼们忘记了“红爷”这个人物，也理所当然地忘记了红玉。因此，红玉走的那天，只有肥僧一人为她送行，为她拭了把眼泪。
一日，肥僧正在瞌睡。红玉蹦蹦跳跳进来，吵醒了他，她的声音丁零当啷的，节奏很快，像铁器相接。肥僧起身，皱着眉头，低低讲，“操。”红玉手捧着本书，书封面写着“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道，“真是本破书。一句话，颠来倒去讲，扑来滚去讲，有意思吧。”肥僧跳起来，大声讲，“放屁放屁。”
红玉讲，“就像你的大胖肚子，圆滚滚：从左向右看，圆滚滚，从右向左看，圆滚滚，从上往下从下往上都是如此。但一个人看你的肚子这么多遍，基本可以断定是个变态了。我可不是变态。”肥僧不解，不答。红玉道，“这鬼地方，我要离开了，今儿就离开。”肥僧不响。红玉笑道，“以后哪里碰见了，一定记得招呼我，我可拿你当朋友。”肥僧答应。
沉香和八太子急于打听赵小姐下落，与那肥僧道谢作别。步出院外，见众小鬼已经退散干净。八太子讲，“既别了淫僧，我们去找那阎王，或许会有赵姑娘和红玉的下落。”沉香点头。两人像开初钻入蓝黝黝的烟雾时那样，悠悠地走着，一切又回到原点。沉香讲，“那淫僧讲的话，你信不信？”八太子道，“有头无尾，乱七八糟。”又干笑两声道，“那和尚不敢对红玉下手，不然她早就把他杀了。”沉香不响，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八太子也觉察了这一点，因此讲，“我去年在朋来饭庄碰着的小乞丐，一定是红玉。”沉香停下脚步，讲：
“阳亭芳卉何相许，骤夜风吹雨打湿。”
八太子道，“正是。”
二人继续走。
阎王什么也不知，坐于威严的大案上，脑袋只是拨浪鼓似的晃着。堂里的几只小鬼也又慌又急，流窜于各藏纸卷的柜子间，有些纸卷取出来已经千疮百孔，上面满是虫蛀，不能看了。阎王讲，“抄写一份。”又冷峻道，“还不快速速退下。”小鬼皆退。案台上鬼火幽幽，抖了一抖。堂里寂静。沉香叹口气，讲，“既然您当真不知，我和八太子这就告退。”阎王起身踱步，挥挥长袖，地上、桌台上散落的纸卷各回原处。沉香和八太子不响。阎王道，“苏州城一事，死伤过于惨重，一切按程序办事，自有其定数，自有天命。莫说寻找什么赵姑娘，单是赵府，苏州城便有千千万万个，海底捞针。”
两人出了阎王殿，殿外一片萧瑟景象，浓浓的白雾四面裹卷着，漾在水里的乳似的。几只小鬼前前后后，左右行着。黑白无常等在一侧，白无常道，“二位大人。”黑无常讲，“大人，大人。”沉香不响。八太子上前作揖讲，“多有打扰，告退。”这白无常神态异样，扭捏一阵，刚要说什么，定睛一看，那两人已经飞走，连个影儿也不见。黑无常道，“命数，命数。”
白无常讲，“是我优柔寡断，两次坏事，我去向阎王请罪。”脚步迈开，又被拉回。黑无常讲，“做死人工作，一切记得麻木，一切是虚空。赵姑娘既已经跑掉，便由她去。”白无常听说，忿忿讲，“我不虚空！”
黑无常又恢复惯常讲话方式，道，“麻木，麻木。”
两人回到人界，到朋来饭庄外，已经是五更时间。天稍稍放亮，屋影抬低，楼阁上纸窗密密层层，人影幢幢。八太子讲，“奔途几日，到店里作个休息。”沉香讲，“急于回家，有要紧事。”这时候，云翠立于堂外，双颊含笑，讲，“二位哥哥回来了？”两人一吓。八太子忙回身道，“云翠，你怎么在这儿？”云翠讲，“等候已久。”八太子又问起水桃。云翠听说，喜的浑身发颤，粉肩乱抖，讲，“知道哥哥舍我们而去，闹腾两天两夜，生意不做，这才堪堪的睡下。”说罢，便要回屋去唤水桃。八太子拦上去，讲，“且叫她歇息吧。”云翠一扭头，撅嘴道，“我也要歇息啊。”声音娇软，皮肤粉嫩滴滑。八太子道，“好好好，你也去歇息。今天放假。”沉香不响。三人在堂外作别。沉香回刘家村路上，经过净坛庙，几经辗转犹豫，心思万千复杂，终于飞走。
小玉已经将屋里一切收拾好，打点好；坐于台前，静静端看窗外肃杀景象。沉香推门。小玉起身，道，“你回来了。”沉香笑笑，抱一抱小玉。两人身体贴紧。小玉道，“快吃口茶，热乎热乎身子。”沉香双手捆紧，半晌放开。两人落座。
吃毕夜饭，二人出了屋子。沉香使出个变化，满车行礼包袱，连带着车、拉车的两匹大马，变成一件木雕，栩栩如生，收于匣中。夫妇俩见了柱子、狗蛋家里老小，因巧碰着薛姨在狗蛋家中做客，吃淡茶、嚼瓜子皮，简单聊过一阵。薛姨开门讲，“张氏死了。”气氛突然变冷。狗蛋娘叹口气道，“儿子既然死了，她心里的根也就掐断了。来世享福。”薛姨吐一口瓜子皮，道，“前世积苦，来世享福，根本是屁话，活人才肯信。”又讲，“这种话听多了，人就变蠢物，只懂得做牛做马。”狗蛋娘不快。柱子娘听得，面孔大变，讲，“不讲了，不讲了。人既死了，说七道八的，有啥意思呢。”堂里一时间无话。别了柱子狗蛋家，二人在村里转悠转悠，树影重重叠叠，黑瘦干枯，旷野上风雪呼啸，一切是灰色、黑色交错。沉香讲，“此行下阴曹地府，一无所获，白费功夫。”小玉搂紧臂膊，道，“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又讲，“知道红玉还活着，我心里多少安慰。”沉香笑笑。
沉香讲，“刘家村，至此已经告一段落。”两人来到刘彦昌和杨婵夫妇家。杨婵讲，“这里一直清净，你们二人一走，还要再清净些。”刘彦昌卧在床上看书，近日已经很少走动。杨婵讲，“每天只吃一点米粥，清煮的水芹菜。”刘彦昌讲，“清净寡淡，长命百岁。”讲谈一阵。二人既别了爹娘，到刘家村外，小玉停住，沉香讲，“上路吧。”此时天气冷冽，太阳穷照，小玉面孔流下一滴眼泪，揩一揩。沉香走近，挽住手。小玉讲，“走吧。”两人相顾一笑，起跳飞走。雪地上一连串脚印，戛然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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