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着一层蓝黝黝的烟雾,在此赶路,空气十分的热,像盆热水迎面泼来。到处是白骨森森,景象骇然,黑洞洞的眼眶子凝视二人。听得有些风吹草动,沉香道,“什么人?”没有回应。两人下一道土坡,碎石子滚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八太子铁耙扛在肩上,已经叫风吹得灰扑扑的,耙首的钉勾着几只包袱,是些干粮、吃水的葫芦,还有揩净面孔用的草灰。那二人一先一后,走的十分悠然,全没有在阴曹地府的紧张感,却也不像是来打听谁的下落的。就这样走着,一晃神又出了十里地、二三十里地,八太子道,“沉香,前方远远的有几只小鬼过来,模样煞是吓人。”沉香笑笑,讲,“后面也有几只一路跟着,这平原旷野的,也是无处去躲,不如变化成它们的模样,打入其中,再做计议。”
几只小鬼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天,呆滞着面孔,上面黑咕隆咚的,既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每只小鬼细长的脖颈上,圈一个环,环上串着一块牌牌,牌上面写着汉字: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七、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六、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四。浓雾里,钻出两只伶俐的小鬼儿,是沉香和八太子所变,一只青面獠牙、紫红色头发,另一只生着张黑驴子面孔,挑着个扁担。八太子因着脑袋变成驴子脑袋,头皮一时间挣得紧,不住地挠着。沉香一面走,一面低声道,“别挠了,快别挠了。”又冲那石台上的几只小鬼高声叫道,“几位爷,可好生歇着?”
小鬼们听得,纷纷扭过头,皆捧腹,浑身抖索,吃吃的笑着。为首的一只跳下来,暗紫面孔,一边打量,一边走近道,“哪里来的两只好儿,叫爷爷们作甚?”口气凶煞。
“我俩是打长安来的,我是深山猎户,不幸一日叫那老虎破了陷阱,命丧虎口。他——”沉香忙道,眼神移过去。八太子拱手讲,“我乃长案薛大人薛家管家,一生做牛做马,寿终而死,变成这副模样。”声音闷响如雷。倒让那向前盘问的小鬼吃了一惊。另三个也纷纷从台上跳下来,吐几口唾沫,慢悠悠的将两人围住。
“来就来了,行你自己的路,叫甚么。”其中一只小鬼叫道。
“我俩初来乍到,又没啥根基,一路上走着是心惊胆战的,望各位前辈海涵。”沉香作揖道。此话一出,那几只小鬼听了,左顾右看,鼓噪一阵,竟纷纷跳到他面前,在他头上大打起凿栗。八太子在一旁见了,两只驴蹄不住地击着,口里只道,“打得好,打得好!”沉香在原地木头似的站住,也不回避,也不遮挡,还贴心地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几只小鬼像几只大公鸡扑棱着,跳起来打,咿呀咿呀的叫着,有一炷香的工夫,都坐在地上粗粗地喘气了,汗流浃背,掌根和指节都像刚从熔炉里取出来的蹄铁一样通红、肿胀着。八太子道,“打得好啊。”沉香重新戴了帽子,上前一步,笑眯眯道,“前辈们何故打我?”那些个小鬼,根本不答,一只看天,一只看地,还有一只死死地盯着自己黑黢黢的裤裆,半晌,那紫面孔小鬼冷不防地道:
“空着手就来看爷爷,像话吧,合规矩吧?”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吹一吹通红的指节,咝咝的嘘着。
这时候,先前尾随沉香和八太子一路的另几只小鬼,也追上来了。为首的是只青面孔,脑袋上飘着几绺赤发,像一块生了锈的青铜疙瘩似的,身后还随着两只。两队的头头略一点头,小鬼们一阵叫吼,将两人团团围拢住,七手八脚地绑起来。沉香连连道,“前辈们,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八太子不响。小鬼们只是笑,一声不答,将他俩擎得高高的,抬轿子似的左一晃、右一斜地走起队伍来。
沉香讲,“一切事体好商量。”
漫天黑夜里,一支队伍缓缓地爬行着。队伍里的小鬼们,打头的一只手里持着一个烧黑的锅子;后面的一只抱着捆干柴,两条长腿悠悠地晃着,肚皮像球一样凸出来,上面还有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得意,口中唱道:
“大王小王,来巡山了——”
几只小鬼闲适地走,听着这歌儿,竟有些振奋起来。因此,队伍的行进速度略略有所加快。队伍里不乏女鬼,胸前挤着两堆高耸的乳房,像两座青蓝色的宝塔——除了两位头头,小鬼们的皮肤都是青蓝色,或青黑色的——蒙着一层灰灰的雾,若隐若现。当他们抵达一个到处是残垣断壁的山脚的溪水边上时,便纷纷停住了。那是两座并排而立的、飘着青蓝色烟雾的山,就像女鬼的胸脯一样神秘、望不着山顶。小鬼们头顶上的一只青鬼(沉香),和一只驴脸(八太子)张望了一阵,没有发出声响。几只小鬼定定地站着,坚决听从头头的命令,而那两位头头因为不知道彼此的心思,面面相觑,也都不发声,不下达命令。这支队伍就这样停下来了,又回到了最开始坐在大石头上时仰望天空的状态。
沉香咳了咳。八太子讲,“几位前辈,请问把我们两个这样绑住了,是要做什么?”没有回答。两位头头把八太子从一排头顶上拽下来,摔在地上,连踢带打了一阵。沉香讲,“前辈们打归打,何必冷淡我们?既然都下了阴间,只当是自己人,一切教导,先从口头做起。”
一只女鬼听得走近,胸脯扁平且宽阔,男人似的,生着浓黑的毛发,面孔十分漂亮,吃吃地笑道,“自己人?你俩马上就是我们的板上肉、盘中餐,什么‘教导’,什么‘冷淡’的,发昏梦吧。”说罢,贴近那“青铜疙瘩”的身侧,一上一下的蹭着,尽显风骚。“青铜疙瘩”看着倒在地上的青鬼和驴脸,冷冷地笑着,一言不发,手在女鬼柔软松弛的肚皮上捏了一把,贴在上面。
女鬼一声娇叫。两人旋即弹开。
沉香讲,“前辈既要吃我们,也挑定了地方,却只是定定地站着,不肯生火,有意思吧?”几只小鬼左看右看,又是笑。两位头头不响。其中一只小鬼跳上前来,道,“小子!亏你也是只青鬼,这青鬼又称溺死鬼、水鬼,哪里修习得来火术。就地生吃了,干净清爽,岂不快哉。”众鬼哄笑。紫鬼抬手道,“慢!先抬去堂里给了佛爷享用。咱哥儿几个再吃剩的。”
“青铜疙瘩”也道,“好极,好极。孝敬了佛爷,少不了咱的好处。”于是队伍再次重整出发,铁器和干柴碰得丁零当啷的响,像支演奏的乐队。路上,那只平坦胸脯,小圆脸、眼睛很漂亮的女鬼左右开弓吻着两只青鬼,两条浑圆大腿也架在这两只小鬼的臂膊上,成一个很不成体统的姿势。而另一只面孔瘦长、乳房饱满的青女鬼拉着面孔,慢悠悠地走,任由身后的紫鬼在她身上乱摸、乱嗅,乱闯,尤其是她的一对胸脯,像并排的两只拳头。每当青女鬼加快脚步或是试图推开身后的紫鬼,后者就会在她的臀部上重重地拍上一掌。
啪!
这一记响声犹如一个烙印,象征着耻辱。所有的小鬼——包括那只左右开弓的女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紫鬼没了耐性,在青女鬼面上狠狠打了一掌掴,然后挺着圆凸的肚子,忿忿地走向队伍的前列。
来到一座破庙前,四面静。扛着沉香和八太子的几只小鬼,面孔和脖子已经涨得通红。青鬼和紫鬼不约而同地讲,“放下。”于是那二人被扑通丢在地上。沉香讲,“前辈们辛苦。”紫鬼道,“哪里话。”看一看四周。
沉香看看八太子,又转过头来道,“这里就是佛爷的住处?”青铜疙瘩上前一步讲,“啰嗦什么!烦死人了。”口气不好。这时候,一只浑身赤黑的小鬼从半掩的大门缝儿中钻出来,见了青紫二鬼,简单行礼,然后道,“二位爷。”
青紫二鬼亦行礼。紫鬼讲,“佛爷可在?”对方答道,“在的,爷。”青铜疙瘩喜道,“甚好,甚好。”这时候,捆在沉香和八太子身上的铁链已经化作灰飘散,两人起身。小鬼们一阵错愕。那赤鬼见状,道,“这二位是,”言语未尽,面孔已遭铁耙砸烂,直直飞进庙前大院里。青鬼、紫鬼先后抽出铁剑铁枪,怎料沉香已至身后,两臂撑开,放出威力万丈。庙前两队小鬼们,如秋风扫落叶,被卷得七零八落。偏偏那只先前受了侮辱的青面女鬼,完好的站在原地,动也是不动,面孔平静。
两人一鬼相视一阵。沉香、八太子不响,直直去了院里。那只才吃了一耙子的赤面鬼,正躺倒地上,捂着面孔“呜哎呜哎”地叫着,见着二人闯入,便佯装昏死过去。庙里隐隐传出敲木鱼声。沉香道,“八太子,你先在此等候着,让我进去问一问,免得再起冲突。”八太子看看院里,叹口气讲,“事已至此,还谈什么避免冲突。”于是两人闯入庙里。四面黑。迎面冲来一肥僧,披红袈裟,眼目放光,一掌打出。沉香接掌,两边掌劲对峙。沉香左手翻花,凭空一指,口中道,“破。”那胖和尚顿时泄了力,经不住抗衡,滚滚掌劲袭遍全身,扑到地上,嘴角流血。二人追近。胖僧忙抬手道,“饶命,大人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