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醒来时,见案上多了一只白瓷碗,玲珑剔透,里头泡着茶,茶水上漂着一颗黑溜溜的枣儿,知是沉香来过了,道一声,“沉香。”堂里寂静。小玉捏起那颗黑枣,含在嘴里,牙齿轻轻压下去,一阵酸酸爽爽,困意扫尽。小玉起身,袍子滚到地上,念起刚刚醒来时梦境,幽幽道一句,“姥姥。”无人应答,又道一声,“对不起。”堂里一阵风动,四面墙壁,忽明忽暗。小玉屋里头找遍,旮旮旯旯,始终不见沉香身影,正疑惑着,道一声,“沉香?”没有回应。便披了紫袍,一只手按住腰眼,急急地向屋外闯。
一只手按住她肩头,劲道温柔有力。小玉身体一抖,轻轻叫一声,“啊。”回过头来,看见喜滋滋面孔,别过头去,又气又喜道,“碰我作甚。”沉香凑近,递过白瓷碗,正是先前案上的那只,讲,“吃茶。”小玉不响,接过茶碗,轻轻抿一口。两人回了里间。小玉坐靠在床边,青丝垂泄,手搭在叠放的金丝绣花枕头和棉被上,讲,“没在那边多坐会?”沉香道,“老人要早早休息,啥事情可以等到明天再讲。”吃一口茶。小玉沉吟,见状,道,“我正渴了,也来一碗。”
“茶吃多了,精神醒足,晚上睡不着觉。”
“不睡更好,几天没见你,说一宿话。”小玉讲。
天蒙蒙亮时,沉香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裳。院子里狗在吠。打开窗户,空气清冽,一股雪粒向里涌进。沉香烧了热水,浸过毛巾,揩揩面孔。柴火劈劈啪啪地烧着。床铺上,小玉翻个身,磨了会儿牙,发出均匀的鼾声。沉香轻手轻脚走近,拿毛巾揩一揩她面孔。小玉道,“嗯。”身体一缩。两人出门去赶集,到镇子上,挑一些花花草草。一老汉迎上前来,倾力推荐,无奈担上皆是些寻常花草,更无甚别致品色,道,“金银满堂。”沉香不耐烦,拉过小玉,快走离去。老头在后面大喊,“年关将近,图图吉利。”沉香不响。小玉道,“不如买他一盆。”沉香讲,“眼不见为净。”正说着,一头毛驴好端端的突然发起疯来,撅翻了推车,跳进池子里,满车子苹果香梨,骨碌碌滚一地。人群纷纷轧上来,一时间潮潮翻翻,是出无可出,退无可退。
小玉买下一盆水仙。老头笑道,“冰肌玉骨,傲雪而放。”小玉听得,低头抚弄两下,十指粉红。沉香道,“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小玉点头。老头上前一步讲,“另有腊梅数枝,藏于深院,色如蜜脾,幽香袭人。”那翻了车子的摊主冷不防抽出一把刀来,急得大哭;行人哄哄的散了,横讲竖讲一阵。两人转身要走。老头道,“可先付个定金。”沉香回头讲,“见好就收吧。”老头急讲,“我一把岁数了,怎能骗人。”突然,眼前一阵白光,两人皆已不见踪影,遂作罢。
吃过午饭。沉香讲,“出去走走。”小玉一面拾掇台面,一面讲,“去哪?”沉香道,“不知道,到爹娘家坐坐?”小玉不响。沉香低头,闷了一阵,一只手忽然扶住台边,眉间汗水如注,一层雾气。小玉讲,“怎么了?”原来是沉香自那日与青蛇争斗,吃了一发冷箭,旧伤未愈,又与二郎神前去不周山寻找红玉,路上奔波劳苦,少有调息。近日旧伤发作,手脚乏力,筋肉疲软,堪堪的要倒下去。小玉扶住。沉香道,“痛。”两人回了铺上,运功疗养。
沉香道,“昨天爹娘来,为何伏于案上,佯作睡着。”
小玉讲,“实在困了。就算我不困,肚里孩子该困了,睡一睡总可以吧?”
沉香笑笑。小玉讲,“昨儿夜里,说好讲一宿,可茶里根本没有黑枣,我只是困。躺下去,一夜清静,没有窸窣之声,有点生气。”沉香不响。小玉道,“几天不见,以为小别胜过新婚,来个‘作威作福’。二半夜里,窗外鸟叫,对准耳朵、眼帘,灌一口迷魂汤药,骨头酥软,云散月出,泻入堂内,遍地白银。赤条条身体,见个明净,风景极佳。”
沉香道,“又要胡讲。”小玉贴近,讲,“讲讲嘛,我开心的。”沉香扭头道,“我昨儿有没有讲过,要和八太子去阴曹地府?”小玉点头。沉香讲,“八太子有两个妹妹,闹着要一起去。头疼坏了。”小玉道,“两位漂亮妹妹。”沉香道,“瞎讲,我是这种人吧。”小玉收了法力,伤口痊愈,两人作歇息。
小玉讲,“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搭一档,只是不再到处胡作、瞎混。”又讲,“其实我也有份。”
沉香笑笑,半晌,悠悠道,“一切不同了。我成家了,八太子的心也安定了。”小玉不响。沉香道,“此次去阴曹地府,就是为了打听赵姑娘的下落。只是已经过去两年多,该有什么水声,早就听着了。”
小玉不响。沉香又道,“打听打听也好。”
第二天早上,柱子娘来串门,过一会儿,狗蛋娘和薛姨也来了。小玉煮茶,倒上熟水。三个女人围坐一张台面,春蚕吐丝,话讲三千。这薛姨是新近搬来刘家村的,和狗蛋家是亲戚,面孔十分陌生。
柱子娘讲,“村头张寡妇,委身在屠户张二猪家里。每日太阳落山,拎一条酸溜溜猪肉、一把子猪杂碎回去,炒一炒,给他那快死的儿子吃。”薛姨道声谢,吃口茶,问道,“为啥是酸溜溜?”
“馊的,上年纪女人,每天横搞竖搞,搞出一身汗,搞脱一百根毛,拿一张巴掌大的猪皮就不错。想吃新鲜猪肉,做梦吧?”
薛姨噗嗤一笑。柱子娘继续讲,“那儿子先前受了病,久治不好,如今面孔枯瘦,头上飘一绺发丝,已经是一具活骷髅。整日床上躺着,就这样,倒是清楚他那老娘做的丑事,饭递到嘴边上,死活不肯吃一口,数着天数见阎王。”
薛姨吃口茶,拿捏腔调,道,“是啊,村头走到村西,巡逻队似的,我每日看见。那寡妇见了我,竟也不臊,低低叫一声,‘姐姐。’我哪能应,只是道,工作辛苦,有工钱拿吧。寡妇登时脸色变了,气冲冲地走,撅着腚。”两人大笑。薛姨讲,“第二天又见了,仍是叫姐姐,面不红气不喘的。我就讲,猪味太重,离我远点好吧。”
狗蛋娘忽然问,“沉香呢,怎么没见他?”小玉道,“一大早便出门,到市里赶集。”那两人仍在笑,笑的是前仰后合、双掌齐拍,要一个跟斗栽下去,面孔脖颈红透。台面上咯噔咯噔地响着。狗蛋娘道,“你们是神仙,神仙自有神仙事。赶集不赶集的,我会信吧。”又对那两人讲,“动静小点好吧。道寡妇的长短做啥呢。”小玉不响。
薛姨抓了茶杯,给狗蛋娘、柱子娘倒了茶,讲,“随便讲嘛,不碍的。”柱子娘道,“不讲了。”薛姨道,“昨儿出去打水,门口又见着了。面孔一道淤青,避着我走。我上前讲,妹妹,咋了?不搭理。我发昏的来一句,‘你姓张,他也姓张,你俩是天生一对。’我后悔了,吃了冷场,自讨无趣,叫她扳回一城。”言罢,薛姨吃两颗瓜子,呸呸地吐两口。
“今早张氏到我门前,我以为是寻仇来了,忙讲,对不住。张氏面色不好,根本不睬,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有点怕了,道一声,妹妹?还是不睬。这时候,我家老头子在堂里挺尸一样坐起来,骂一句,‘娘皮,过来烧水!’我退至院里,道一句,“对不住,真的对不住。‘闭上大门,胸口砰砰地狂跳,脚底扎根,半步也挪不动。我家老头子跳出来,指着我面孔,戳娘倒皮地骂,十八辈祖宗都骂尽了。我的心定了,无限感激,四十年来没这么贱过,对老头,也对天上各路神仙道一句,‘对不住。’”
“你们猜他听了,回过身,说了句啥?”薛姨讲。
“啥?”柱子娘、狗蛋娘齐声问。
“对不住你妈了个逼。”
三个女人在堂里吃吃讲讲,一个女人静听。天上阵云急走,忽然落起毛毛雨。窗外劈劈啪啪,屋里人见了,兴致更盛,一口酒没吃,竟纷纷的显出醉态来。柱子娘讲,“这些年属狗蛋最有出息,去了镇上做活,做买卖,到处跳走,铜钿、银票大把赚,沉甸甸,压得手掌哆嗦,压出手汗。”狗蛋娘道,“哪里话。小本生意,瞎忙、瞎闯,凭着一张脸皮,辣辣的给人打。”柱子娘听得,根本不信,面上应付两句。薛姨给两人各抓一把瓜子,一双手又瘦又黑,道,“吃啊,吃瓜子。”
狗蛋娘讲,“按说狗蛋的茶水生意,是赚得些银两……这话赶到话上,我明说了:等到年底过去,一切收摊、平复,我叫他不再做了,回到刘家村种地。”台上安静,柱子娘、薛姨面面相觑。薛姨道,“姐姐。”柱子娘身体一歪,肚腹肿胀如鼓,讲,“这图的什么,不好不好。”小玉不响。狗蛋娘眼睛半闭半睁,脸色忽然一沉,冷冷道,“我已决定,一切是不做了。你们有想做的,叫柱子、二虎自个儿去找狗蛋商量,过去全部路数,包括每爿店铺、每家府上,盘盘曲曲如蜘蛛结网,内里文章,一定尽数托出,不瞒不掩。”又讲,“我若哄谁一句,面上挨两掌,爽快吧?”
薛姨和柱子娘先走,两人并肩而行,慢慢贴近,融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墙根后。狗蛋娘道,“两只老女人,感情真好,像是亲姐俩似的;每每一路黏着,倒显得我多余。”小玉不响。狗蛋娘坐近,递一把瓜子,欲言又止,面孔僵着。小玉道,“时候不早。”狗蛋娘听着,已经明白,一把瓜子拍在案上,桌台一震,悻悻地离去。
傍晚,沉香归来,提着一壶酒,两尾鲂鱼,对小玉道,“今晚我露一手。”小玉拾掇了台面,正汰衣裳,双手扶住膝盖,起身讲,“遇到啥好事?”沉香笑笑,灶上生火,点上油灯,房间里闷热。小玉走近,道,“面盆、毛巾已经备好,洗一洗。”两人换手。晚饭后,小玉照例捧一碗热茶,坐于案前,摊开一本书。沉香叠好衣裳,摆一摆床铺,道,“计划有变,明日就出发。”小玉讲,“下阴曹地府。”沉香点点头。小玉道,“在人家地盘上,一切注意、小心。”沉香走近,坐下讲,“八太子决定,不带着两位妹妹。太危险。”小玉不响。
“两位妹妹,当真是漂亮,云鬓雾鬟,粉黛袭人,莺莺燕燕,珠喉呖呖,平日闺阁高束,还是招来那么多的江南才子、游蜂浪蝶。”
小玉笑道,“气我,我不上当的。”遂翻一页书。沉香吃口茶。小玉讲,“听你描述,我总觉得,两位妹妹之中,有一位是对八太子有意的。”沉香道,“是水桃。云翠高深,难于接近。”小玉一拍案上,佯作忿忿状,讲,“接近什么,讨打吧?”桌台上昏昏灯火,忽然一抖。沉香笑道,“你看你,咬文嚼字。”瞥一眼书上内容,上面写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接下来内容,又尽是些道德文章,不明所以。沉香心乱,只觉荒唐荒唐。两人讲讲谈谈,讲到困倦之时,吹灭夜灯,回床歇息。
寂静夜里,四面黑,小玉讲,“我想好了,今后刘家村,我不待了。可以的话,再也不待了。”翻个身,道,“沉香。”沉香不响。小玉手搭过去,晃一晃。沉香道,“睡觉了。有啥话体,明日再讲吧。”两人不响。过会儿,沉香幽幽道,“回万窟山吗?”小玉讲,“不是。万窟山千狐洞,在我心里,已经结束了。”沉香发了会儿愣。小玉道,“寻一特别地方,水月镜花,别有洞天。”床上窸窸窣窣。沉香讲,“睡了,早点歇息吧。”被窝里滚热。小玉道,“我有手段,一定能找到这种地方。”四面静。小玉眼泪滴滴转转,讲,“红玉,你在哪里呀,妈妈好想你。”声音越来越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