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亭芳卉何相许,骤夜风吹雨打湿。”一小乞丐如是唱道。
远远地走来一人,身披青花长袍、黑着面孔,俯下身去,朝那破口的碗里放了一枚钱。小乞丐唱得高兴,两手打着节拍,忽听得一阵当啷的响声,也不抬头,只是低低地道一声,“谢谢。”
那人不响,径自去了。街上行人的面孔,重重叠叠的,一忽儿憨笑、一忽而羞恼、一忽儿哭相、一忽儿冷漠,甜的酸的苦辣咸的,全部挨近。进了一家茶馆,说是茶馆,其实是饭庄,也有上等厢房供于居住,有莺燕桃翠来陪侍;大院里,墙边的阴沟边上,一屠户正在杀猪,从木盆里舀一勺水浇在横在地上的猪的脖子上,见了那人,叫一声,“爷。”店小二当即迎出来,道,“爷,里边请,里边请。爷。”
坐于台面前。小二讲,“爷,来点什么?”那人讲,“你说。”小二挠挠头皮,满脸堆着笑,道,“爷,我不敢。”那人讲,“推什么?叫你说,你便说了。若是好吃,我赏你二十两银子,坐下来和我一道吃;若是不好吃,我也不少你们的饭钱。说罢。”
那人又道,“再推,你今儿个小命不保。”
小二听得,犹豫一阵,身体抖抖索索的,夹着嗓子道,“这、这下酒小菜,红白芸豆一盘,豆腐丝一盘。”
那人点头。
“酱肘子一只,熏雁翅一盘。”
那人点头,吃一口茶。
“乌鱼子,五香茶叶蛋一盆。果脯、甜枣儿、蜂糖糕、糍粑一齐送上。”
那人见停了,道,“再点,再点,你这哪够?”
小二又道,“烤牦牛肉,羊肉,叫花鸡一只。脆皮乳鸽……鱼骨汤一碗。”
那人连连摇头讲,“太素,太素。”
小二道,“爷,不素了。”
“既已点了下酒菜,为何还迟迟不肯报酒。”
小二正等着这番话,殷勤凑近那人,眉开眼笑道,“爷,哪的话。早就为您备好了:金龙金凤,上等好酒;小银红,又清又烈。”
“又金又银,成双成对,寿福同享。”小二道。
那人听得,满意地笑了笑,道,“好。”遂摆摆手,叫小二下去了。吃口茶。一会儿的工夫,全部菜肴,已经上来,金珠玉翠,两张桌台并在一起,才堪堪的应付。堂里目光纷纷聚过来,周围吃客酒友,只是一言不发的。那男人碗筷未动,任桌上菜肴慢慢变冷,只是不住地吃酒、倒酒,再吃酒、倒酒。
“你们可知我怎么对付那只老女人?”一瘦骨嶙峋、面孔灰扑扑的老头如是讲,“我先是在她的两乳上各串了一只铃铛,叫她站在台子上,脱得光亮亮的,一条布也没有,扭着肥粗的腰肢,倒还算白净。”围坐的几个僧人模样的皆笑着,相互敬酒,其中一人道,“爷爷,好爷爷,然后呢,你可把她给杀了?”当即吃一记头栗。那老头淫笑一阵,眼睛骨碌碌地转,得意讲,“人家救我一命,我岂能以怨报德,却是她自个儿寻死,由不得我。”
周围的人纷纷支棱起耳朵听,受惊的猪崽似的。那老头道,“我见她在台子上站得累,腰腿酸软,已经要沉下去,心生怜悯,便道:老嫂子,你且下来。不肯。我便拿那剑,在火上烤烫了,向她身上戳弄。我道,老嫂子,歇会儿。她只是跳,一声言语也不出,铃铛当啷当啷的响,两棵玉树间一绺毛从,浸足了汗水,黑密密,晃的我眼花。”
堂里静,一切静,只有酒盅拿起、放下,咯噔咯噔的,倒酒。那先前吃了一记头栗的,眉间已经冒足了汗,磕磕绊绊问道,“爷爷,你把她曹了?”又吃了重重的一掌掴,扑在地上。老头道,“就这么僵持了半个时辰,她高低是受不住了,跳下台子,一头扎在我的剑上。粗粗的热血溅我一身。我气啊,心窝窝快要烧起来了,当即把人翻过来,旋下两片薄薄的乳,烤来吃。味道不错。”
“爷厉害,爷真是好样的。”另一僧人模样的拍手道,喜得连打出两个响屁来。
空气中,一股血腥味渐渐地浓。那吃了两记好打的淫僧几番和老头搭话,老头面无表情,只是当听不见。那淫僧不住地道,“爷爷,好爷爷。”老头不响,噌的一声起身,恶狠狠,朝那喝酒、倒酒的男人道,“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的眼珠子剜出来。”
男人不响,眉间愁云不舒,倒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老头又作揖笑道,“呵呵,兴许是咱们哪里见过,是认识的人,我年岁已大,老眼昏花的、记忆减退,恕不能记起您这位爷来。不若同桌畅饮,把酒言欢,引几个徒弟给您见了,共追忆过往美事,结明日之好,您看如何?”
男人听得,只冷冷地笑两声,道,“你刚才讲,对那妇人的所做之事,可是当真?”
“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老头瞪眼道,“我乃一江湖说书人,所谈所讲,皆是从他人那儿听来偷来,净是些屁话,只听个响声,哪里有内容。”
男人道,“有声有色,淋漓精彩,倒像是亲历过一番似的。”
那吃了两记打,又受着冷落的小淫僧起身道,“哪里来的黑皮,快些滚罢,莫要搅扰了爷爷们的雅兴。”台上大笑。另一淫僧叫道,“下头东西,去去去。”老头道,“莫要听我的徒儿们胡讲八讲,你只管自个儿吃、喝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人立起。老头也立起来,几只淫僧筷子一掼,大家轰隆隆出去,来到院子里。那屠户已经杀完了猪,正用木盆里的水汰手,旁边一只铜盆,盛满了热乎乎的猪血,见了这阵势,忙避到院墙角的小井后面,拉屎一样怕人瞧见。老头拱手道,“这位爷,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且素未相识,何故频频找麻烦?”那人不响。老头道,“我行走江湖数十载,不止会个说书本事,亦有妙手仁心之德。瞧你身上已然千疮百孔,手不能握,肩不能挑,怏怏的只剩下几年的光景,却又与我几个起了冲突,不如就此打住,大家各退一步。不然,你赔了命,我们几个手上沾了血,多少麻烦。”
“废甚么话!假惺惺的。老东西,报上名来。”那人骂道。
“白阎王。”
“你叫什么名字。”一淫僧喊道。
那人冷笑两声,慢慢道,“我乃东海龙宫八太子,熬春。”
“你是龙宫太子,我他娘还是玉皇大帝哩。”
“我,我是那大闹东海的哪吒,你家哥哥的筋,便是我抽的。”几个淫僧狂笑一阵,擎起大刀,一齐冲出。熬春手里捏着一把芸豆,抛洒而出,穿过每一只淫僧的眉心。院里起一阵血雾。那老头见势不妙,纵身一跳,欲借着这雾,逃出此院,却被一张龙口咬住,在空中舞了两舞,重重地摔在地上,背脊已断。老头道,“饶了我,饶了我。”面前,一身影持剑而来,剑尖刮擦着地面。忽然,听得咯嘣一声,老头只觉天地颠倒,颈口的血泥、骨节毕露,然后一切静下去,暗下去。
那掉了脑袋的身子趴伏着,抽两抽,顿时泄了气,再不动了。倒在地上的几只淫僧,横七竖八,眨眼间变成了猪身。八太子道,“原来是些个猪妖,跟着一法师在人间为灾为祸,不知手里头折了多少生灵。”回了堂里,拍下酒钱,取了酒葫芦,踱向堂外,正巧撞上一人。
那人正是先前唱歌的小乞丐。小乞丐道,“你杀得好,杀得好哇。”八太子不响,避身绕过。小乞丐追上去,一只手搭在肩上道,“你不理我?既做了好事,为何怏怏不乐?”
八太子道,“我不比你这种人,没心没肺的,只顾看热闹,蚊蝇似的乱飞。”顿一顿,又回过头讲,“行行好,快些走开好吧。”遂径自去了。
小乞丐吃了冷场,也甚是不快,打昏了那屠户,善后了院里的这几只妖怪、恶僧的尸体,一团火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