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看向周围林林总总人马:有梅山七圣之其四,老大、老二、老四和老六,千里眼和顺风耳,巨灵神、玄武执名神君、四渎龙神、华光天王马天君、武财神赵公明、文琼、关云长,蒋光钟英等三十六天将皆集于此,不免心生疑惑。哮天犬道,“主人,向西再行一百余里。”那千里眼,因着追寻红玉轨迹,已经被烧瞎一只眼,躺于军营后部休养。顺风耳带一众人马返归天庭报信,至此没有消息。二郎神道,“她身边可有什么妖怪?”哮天犬道,“之前还有一只豹子精,臊得很,现在仅有她自个儿。”二郎神遂遣巨灵神、梅山老二和老四,分拨去追杀那豹子精。沉香道,“舅舅,眼看即将到达西域,素知那里终年积寒,雪山冰宫,层峦叠嶂,百怪藏匿,我们不若分调人马,只遣一少许深入,其余等候,免得方向大乱,折损兵将。”
二郎神听得,不吭不响。舅甥二人和哮天犬避开军营,寻得一幽静处,树林掩映,清泉流响,坐而讲讲谈谈。二郎神道,“沉香,此次为查红玉下落,不惜派出大量兵马,周章劳费,天庭究竟是何用意,想必你已知道。”沉香不响。二郎神道,“莫说整个苏州的百姓,连苏州这座历史古城,也已经成了废池废地。”见对方仍是无言,遂一声长叹。哮天犬几次探头,左看右看,踌躇道,“主人,那千里眼使出法术来,追寻红玉下落,才落得个眼睛烧瞎的下场。玉帝恐天庭又折了顺风耳,便早早将其遣回。这一耳一目一鼻,偏偏我没事,想必是红玉念及旧往,手下留情,没有将天火引至我身上。可、可我还在这里为天兵天将,众神君奇人引路;纵是主人吩咐,天条规定,哮天犬每每想起红玉道我一声狗爷爷,不觉心中酸楚非常,悲痛无比……”声音抖抖索索的,扭头道,“哮天犬真是没脸做狗。”
二郎神道,“你若当真不愿引路,便早早回了真君神殿,何必在此勉强。”又对沉香道,“沉香,此次出行,定是要活捉红玉。你且安心。舅舅向你保证,待到天庭发落红玉时,一定拼尽全力保全她性命。”沉香不响。二郎神道,“相信舅舅。”哮天犬也道,“沉香,如若是别人来捉,只怕结果会更糟。相信我主人。”沉香不响。
红玉大退,如梦方醒道,“你不是青妹,你是何人?”
那女子衣衫半解,一头乌丝垂泄于两侧,胸前白光乍现,肚腹碧绿,如一汪深水藻、荇交横,道,“我何时曾讲过我是?盖你自己一通胡思淫想罢了。”红玉不响。那女子走近,身量一丈有余,慢慢道,“我倒要问问你,来我的地盘上做什么?携着这危险兵器,”说罢,顿时一指,红玉兜中的宝珠登时飞出。红玉一怔,眼前只是昏暗,险些晃倒。那女子接过宝珠,欢喜地把玩着,口中只道,“上品,上品。”红玉讲,“快还给我!”女子不搭腔。红玉讲,“你到底是谁?休要我教训你。”
听得这番狂妄话语,那女子并不见恼,也不讥笑,只淡淡的说,“远古时代,四根天柱倾倒,九州大地裂毁,大火蔓延不熄,洪水泛滥不止。”红玉讲,“远古时代的事,我不爱听,乏累。”那女子却来了兴致,便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你爱听的。”红玉道,“昔日我有一同伴,人身豹首,自称修道者。”女子讲,“噢。”红玉继续道,“我们初来乍到那且末城,在一所破庙里过夜,掩紧了大门,泄一点清光进来。豹子头剪了蜡烛,坐贴于一柱石下,和我道起他上一世和他老婆求子的事。”
“这种事体,你哪里可听得。那豹子头居心不良,日后必遭报应。”女子笑道。
红玉不搭腔,接着讲,“豹子头原来姓鲍,名生财;老婆张氏,过去东都大户王涣之仆从,王涣死后,转而服侍其女王绥。王府子弟皆纨绔,不成气候。家道中落后,张氏随王绥出嫁去了刘府。次年,王绥生一女,其名刘训,张氏亦作看护。一年元宵佳节,看灯逛庙之际,张氏贪玩,溺于观看文人骚客与一跛脚僧斗诗,竟弄丢了刘家长女。因着惧怕刘府责罚,被发落至舟车不通、人迹罕至之地,随着一帮刺青面孔,做军妓阿嫂,张氏当夜未归,逃至城郊,靠野果溪水度日,躲他个一年半载光景。”
女子道,“你讲的这些,又与生子有何关联?清爽利落点好吧。”
红玉道,“张氏久居深山,与外界间隔,不知过去几世几年,昔日刘府王府,早已是前朝旧话。一日,张氏与野狼竞逐,断其两指,自此再无攀岩上树、捕猎之本领,遂下山去,想着大不了被官府捉了,死在大牢里,总好过饱腹于禽兽。提心吊胆的,来到一凋零村落,村中仅有一人,便是才死了爹娘的鲍家独子鲍生财。那生财见了张氏,顿时又喜又惊,却问道,你是何人?张氏笑笑。两人鸡鸣便起,劈柴挑水、圈鸡圈鸭,忙于庄稼活计,日暮而归。渐渐地,张氏身上便有了喜事。过了一年半载光景,一大胖娃娃便呱呱坠地。张氏怀抱襁褓,对生财道:此女,便是我报答你的,你好生教养,我自走了。那生财见得,忙上前阻拦,脚下一软,顿时扑倒在地,梦中惊醒。”
那女子咯咯笑着,红玉不解,问道,“笑什么?”女子道,“我笑你个性纯良,如此受骗,将他人的话轻信。你可记着遇见老豹头之前,发生过什么事?”红玉讲,“开初只是一团乱麻,渐渐地理清楚,现在样样记起来了。”女子道,“那老豹头在且末城弃你而去,怀揣着宝物,向东行走,原路返回。只可惜走了没有一二十里地,便被白猿的旧部擒住,剁成肉泥,曝尸于荒郊野岭。”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上面写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一行字,讲,“这里面记载了他的生平事迹,我可先提醒你一句,此人罪孽已满,命中注定不得好死。”红玉道,“不要讲了。我不看的。”女子笑笑,遂收了那本薄册,道,“天庭派出天兵天将和众神君围堵了整个西域,为的就是将你拿下,以振新天条之威风,你爹你娘、你的司法天神舅爷爷纵有再大本事,只怕也无力反天,难保你性命了。”红玉听得,只淡淡道,“我本就无意反抗。”
两人边讲边走,过一座庙宇,里头又是一番新天地,忽然高山万丈,密密层层,道路弯弯曲曲,逶迤不绝,眼下江河滚滚,细浪奔腾,实非人间之景也。女子得意道,“此景如何?”红玉讲,“美极,美煞。”
“此地便是忘川。”那女子道,“我若将你藏身于此,任再多天兵天将也不可能找到,待数万年过去,风声止息,你再悄么声地出川,可保全一性命。如何?”
红玉摇头。
那两人再走。女子道,“还有一计,你索性托你爹的关系,叫他带你去找那斗战胜佛孙悟空,或者经坛使者猪八戒,皈依了佛门。如若一切来得及,便可免受天庭处置。如何?”
红玉仍是摇头。
“这也不依,那也不依!你当真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了?”那女子嚷道。红玉见状,登时一怔,疑惑道,“你气的什么,要被捉的又不是你。”又过一座庙宇,见堂里金碧辉煌,耀睛夺目,几十个侍女散乱着发丝,皆坐于堂内,衣着水红,宽了领子,里头不裹内衣。堂外传来幽幽的笛声。红玉抚头,发觉光秃秃、滑溜溜,顿时一吓,大骂道,“混账妖孽!使的什么法术。”遂双掌合十,引来天火。只眨眼工夫,这金玉庙宇便焚为灰烬。女子叹口气道,“不长记性的娃娃。我好心助你,你倒在我的地盘上撒起野来,当我是甚么!”当下口吐邪咒,凭空一指。红玉险些扑地。二人对掌,那火一触着女子的掌心,即刻熊熊燃烧起来,啃遍全身。女子滚在地上惨叫着,戳娘倒皮地骂了一阵,须臾工夫便成了一具焦炭。
蛤蟆精吓道,“这小丫头,当真是个混世魔王,连补天济世的女娲的相也敢烧。”话音才落,两颊上已经吃了几记火辣辣的掌掴,顿时眼前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青蛇瞪圆眼睛,恶狠狠地说,“呸!休要用你这张烂嘴,玷污了女娲娘娘的名声。”那张镜子,镜面已经如烧熟的铁一般滚热,要慢慢地淌下来。蛤蟆精道,“青蛇大人,大事不妙啊!她要从这虚迷幻境里出来了。”青蛇摆手道,“慌什么,我有对策。”
屋里头静了一阵。突然,盥洗室里传出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接着是挣直毛巾的呼呼声。蛤蟆精细声讲,“我去叫醒青妹。您二位大人合力,一定能杀得那红玉。”脚步才迈开,竟被那青蛇扼住脖颈,双脚离开地面,胡乱地踢、踏着。青蛇不响,面孔平静。桌台上的茶碗、镜子被蛙掌打下,齐齐坠地,劈劈啪啪的响一阵。青蛇娇声道,“兄弟,今儿是我做的不对。我对不住你了。”暗暗发力,只听咯嘣一声,撒开手。那蛤蟆精扑在地上,身子骨已经泥软,涨紫面孔僵着,抽两抽,顿时没了气。
红玉换了青妹备的衣裳,大方走出盥洗室,叫道,“姐姐。”没有回应。只见屋子里头坐着一端庄女人,披紫袍,妇人妆扮。那妇人笑盈盈道,“你洗好了?”红玉点头,问道,“那位姐姐呢?我正要去谢她。”妇人不搭,自顾自讲,“这身衣裳顶好看的,你穿着合适。”又问道,“怎么洗这么久?……你那姐姐耗不起时间,已经睡下了。”起身沏茶。红玉忙跟上去。妇人讲,“快坐。我伺候着。”红玉答应。
两人坐于台前。红玉吃一口茶,颈口溜滑光亮,一绺头发搭在眉头。妇人笑讲,“娇滴滴。真是人如其名,一块美玉。”红玉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显得有些尴尬,磕磕绊绊道,“劳苦您,明儿替我谢过姐姐。我这走了。”那妇人听得,忙起身道,“不急。”在屋子里头踱起步来。红玉不响,收拾着包袱,一只手已经按在宝珠上。妇人道,“时候不早,不如在此留住一晚,明日走。”红玉再三推辞。妇人道,“床被已经铺好。青妹睡觉老实的,你且安心,不必管她。”一只手搭在红玉肩膀上。红玉觉得心乱,身体避开一点,讲,“不必了。我真的走了。”你来我去地僵持一会儿,那妇人道,“再一歇,吃足了茶,暖和身子。”红玉不响。妇人讲,“你便出了这道门,茫茫天地间,又能去哪里呢?难不成,去投案自首吗?”
红玉听得一吓,道,“你究竟是何人?”那妇人不答,笑笑讲,“我知道你——你是女儿相,男儿心,泥骨肉。”又讲,“你且叫我菩萨吧。”这时,卧榻的帘子后面传出一阵发梦之音,是青妹。红玉心里一抖,讲,“我走了。”那妇人没有再阻拦,只是道,“要想活命,就对身边人下手狠着点。记住了?”红玉不响,推开大门,飞奔出去。屋外头大雪若飞若扬,滚滚风声起一阵,一阵胜过一阵。
青妹拨开帘障,定定地看了会儿,道,“姐姐为何迟迟不肯出手?蛤蟆兄弟说的也没错,倘若你我二人合力,一定杀得了她。”又叹口气道,“只可惜这虚迷幻境已被烧毁。我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到了山穷水尽地步,仇家却更多。”青蛇听得,眉目含威,冷冷道,“你懂得甚么。”青妹不响。青蛇慢慢道,“我也不曾想到,这‘忘川’和‘诱僧’二计竟皆对她无用,像风打在石头上,怪吧。”青妹上前讲,“姐姐,我们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结果她。”青蛇摆摆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只玉蟾来,狡黠一笑。
那青蛇抚弄着枕于大腿上的玉蟾。台上碌乱。青妹问道,“这是何物?”青蛇讲,“我不得已动用九龙神火罩,将她召来的天火封住,竟练出这等宝物来,取名为‘珍珑棋局’。”青妹不响,目光落在蟾蜍背脊上,莹白通透、光采泽润。青蛇吩咐着,“……我先前受着刘沉香那几掌,已经落下残缺,法力再也不能恢复往日。你黄蛇大哥既死了,大小将领们去的去、散的散,咱姐儿俩就先避一阵风头,往后一切行动,只可巧取,不打硬仗。待我玩转了这宝物,天庭早晚回到咱们手里。妹妹听着了?”青妹点头。
哮天犬觅着方向,只觉心头慌慌的很,一团乱麻似的,讲不清也道不明。二郎神道,“沉香,克制一点,还未到尘埃落定之时,莫要自乱了阵脚。”雪地上白茫茫一片,连只鸟也不曾飞过。沉香不响,踌躇着,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二郎神大手一挥,向紧随的几位将士下令:即刻返回。沉香惊讶道,“舅舅,这是何意?”两人避到一边。沉香讲,“舅舅。”二郎神直截了当道,“沉香,你可知玉帝为何要撤走那顺风耳?”沉香不响。二郎神左右提防,靠近幽幽道,“玉帝在打赌,赌注就是红玉的性命,和——”顿住,叹口气道,“和哮天犬的性命。”
沉香大惊。
“为什么?”他问。
“若是红玉还记挂着哮天犬,不对他下手,念在其讨伐黄蛇有功,兴许只判个禁闭一万年、两万年的,性命倒可保住;但若是她杀了哮天犬,”二郎神避过身去,道,“哮天犬身死,天庭也将不得不重视起这件案子来,而我会被暂时撤下司法天神的位置,同时作为哮天犬的主人,将被保护——也就是被软禁起来。”沉香低头不响。二郎神道,“事实上,哮天犬已经嗅出红玉所在的方位了,但倘若我们冒失追上去,事情恐怕将演变至无可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决意撤了。”
“那您怎么向玉帝交代呢?”
“就说,调查过程中遭到青黄二蛇的袭击。”
“可那黄蛇已经,”
“我将黄蛇的魂魄藏在了一个地方。三界中极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也极少有人知道黄蛇已死的消息,除开咱俩和哮天犬,就只有你爹你娘,小玉红玉,以及嫦娥。”
“嫦娥仙子竟也知道此事。”沉香喃喃道。
二郎神似乎无意延续这个话头,只是道一句,“我有事相求于她。”
那二人还在嘀嘀咕咕地讲着,突然身后传来一记爆响,响音又锐又急,接着是一声惨叫,一连串狗叫。哮天犬扑在地上,腿不住地踢打着,双手掐着面孔,浑身滚满了雪泥。那些个守卫,已经全部昏倒,睡的泥软。二郎神奔上前来,忙击了哮天犬几处穴位,运功为他疗伤。沉香跪于一侧,嘴巴抖抖索索的,此刻竟连个“对不住”也道不出了。
哮天犬猛吐出一口浓血,身子松了骨、泄了劲。那血落滚在雪地上,直直地渗入下去,像条赤练蛇朝下钻。忽起一阵大风,咆哮非常,四面白;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
第一卷:红玉出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