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砰地撞开,进来一宽衣博带角色,大眼泡儿,朝天嘴,是一蛤蟆精。青妹见了,冷冷道,“你来做什么。”蛤蟆精笑讲,“青蛇大人要见你。”眼珠骨碌碌地转,讲,“青妹,这回你立功了。”青妹不响。蛤蟆落于座上,独自沏茶,黏黏的掌压在案上,拉出根根银丝来,大嘴张开,粉舌窜出,将台上饭菜酒盏、碗碟陶器席卷干净,一齐吞入腹中,衣罩解落,露出绿油油肚皮讲,“过瘾。”
青妹登时面孔一放,叱道,“给你一百个胆子,敢来我这里撒野。衣服穿上!”那蛤蟆精也不客气,回道,“我给你一百个胆子,这么跟你爷爷说话?”又凑近些,好气道,“青妹还在找如意郎君?不如跟了蛤蟆爷爷我。”青妹不理。
这时,屋外传来幽幽女声,如丝管啁啾,清亮无比。那女声道,“才见面没一会儿,闹甚么。”蛤蟆精忙道,“是她先同老夫我挑衅的。”青妹道,“你作死么。”那女声一顿,接着咯咯笑道,“好,好!还不快杀起来。”蛤蟆精听得,竟匆忙跪下,衣带披于身上,讲,“青蛇大人饶命,青蛇大人饶命啊。”
门缝中滑进一缕青烟,聚拢成形,化作蛇身。青妹低鬟道,“姐姐。”那蛤蟆精也磕头道,“青蛇大人。”蛇身一转,青光乍现,又变作人形。青蛇道,“都起来吧。”三人纷纷落座。青蛇慢慢讲,“那刘沉香之子,红玉,可在盥洗室里了?”青妹道,“是。”蛤蟆精听得,喜得直拍肚皮,呱呱响两声,道,“哈哈,豹爷的消息果然不会有误。”
青蛇冷冷地哼一声,讲:“那老豹头想用一则消息换我黄蛇大哥昔日蜕下的蛇皮,做梦吧。”转向青妹道,“我叫他一定把红玉带到西域,最好带到这不周山来。没想到,这老东西竟和我讨价还价,把她留在了且末城。妈的。”青妹道,“姐姐息怒,再见面时我一定杀了他,给您做一身豹皮大衣。”青蛇大笑。
青妹道,“姐姐,为啥只见您来,黄蛇大哥呢?”青蛇听得不响,面上阴霾阵阵。那蛤蟆精在一旁使劲递眼色。半晌,青蛇瞧一眼盥洗室,将茶碗掷于地上,咬牙道,“死了。叫这小杂种和她的狐狸老娘给害死了。”
青妹顿时大惊,手里的茶碗忽地坠地,摔成粉碎,眼泪便扑出来。蛤蟆精见状也摸出手帕,学模学样地拭泪道,“黄蛇大仙仗义无比,待我更是如兄如父,今日听得此言,我实在痛心疾首。我……我真不如随他去了罢。”言毕,两只蛙掌掩住面孔,呜呜地哭着。那青蛇,本就心中愁苦、烦闷至极,再听得一旁的嗄哑叫声,顿时怒火中烧,拍案大骂道,“嚎甚么!假惺惺。”蛤蟆精见得,只忙捂住嘴,不敢再吱一声了。青蛇吃一口茶,向青妹关切道,“妹妹,你背上的伤怎样了?”
“已经无事。”青妹道,“虽是假的金刚不坏,也足以抵那二郎小圣的一记刺了。”
青蛇讲,“你的资质不坏,假以时日,一定能练成真正的金刚不坏。届时,我再将我的柔剑术传授于你,”叹口气,悠悠道,“若我哪日死了,黄蛇的仇便由你来报。”
青妹哭讲,“姐姐这话说的。我们为何不再次隐居这深山中,任谁也找不到我们。”
蛤蟆精不响,两只圆溜溜的大眼一忽儿转向青蛇,一忽儿转向青妹。青蛇冷笑两声,道,“杀了这么多神仙、妖怪和凡人,夺了那么多法宝,已经是新一轮光景了,哪敢奢求全身而退。哼,事情办成之前,你也不许给我退,不然我第一个杀你。可听到了?”青妹恭敬道,“是。”蛤蟆精也道,“为成大人事业,小人不惜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青蛇不搭,立起来,在屋里踱着,一边幽幽自话道,“那只小杂种不知现在怎样了。”青妹听得,道,“已经按您的吩咐,将虚迷幻境挂于盥洗室里墙上,那……红玉只消看一眼,便会被吸进去了。”
“我瞧你像是不愿对那小杂种下手的。”青蛇突然讲,转过身,宽了衣带。蛤蟆忙闭紧双眼。青妹笑笑道,“姐姐,没有的事。”青蛇不响。青妹道,“姐姐,您要杀红玉,尽管动手是了,干嘛绕个圈子,把她骗进这虚迷环境里去呢?”
“妹妹——”青蛇放慢声讲。青妹答应。青蛇道,“你黄蛇大哥既死了,姐姐怕黑,夜晚一个人独处,是怕的。”青妹不响。青蛇坐近道,“今晚,妹妹和我一道睡,好好服侍姐姐。听着了?”手放在大腿上,讲,“雪雪白,恨不得抓一把,好看煞了。”青妹答应,起来为裸身的青蛇披了外罩,嗒嗒嗒小脚步奔上床,拉紧帘子。青蛇高声讲,“至于为啥把那小杂种骗进虚迷幻境里,呵,我已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和虚迷幻境合而为一;往后不管是谁,只是进了这里面,一旦迷失自己便会顷刻间被练成仙丹,为我所用。妹妹啊,妹妹?”帘子后不响。
那蛤蟆精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睁开两眼,见青蛇端庄坐于台面前,对着一面镜子揩粉,左右疑虑着,拱手道,“这时候不早,小的且先行告退,”青蛇仍是注视着镜子,讲,“急什么。过来,坐我近些。”蛤蟆精听得,扑通跪于地上,边磕头边讲,“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青蛇见了,不禁噗嗤笑道,“休要胡想八想,你作死么。过来看看这面镜子,戏得两个人看才有趣、有味道。”
定睛望去,镜面上的粉黛面孔,像水中月、雾中花,被一颗卵石击散,打乱开,渐渐隐去。青蛇讲,“好戏开场。”遂凭空一指。镜面上顿时光华乍现,远远而来一段奇妙故事,书云:
红玉拨开门帘,垂头而入,眼前忽然空旷,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金玉殿宇,俨然如天宫似的,顿觉惊奇无比。回首望去,身后乃是悬崖万丈,烟霭缭绕,不见其底,红玉道,“好个有趣的去处,当真比舅爷爷的真君神殿还要气派得多。”遂脚步迈开,左顾右盼地走。一楼阁大门敞开,散出几百名女子,各各金缕樱唇,云堆翠髻,蹁跹婀娜,端的不凡。红玉上前作揖问道,“请问姐姐,此处是何地方?”那些个女子竟一概不答,只是掩着嘴乐。红玉也堪堪的笑着,自觉没趣,扭头便走。
正是胡思之间,忽闻得一股甜香气息,细细寻觅方向,过一座乌黑桥梁,桥头立着一位掩面涕泣的人儿,听得是女子声音,红玉问道,“仙姑是何人?”对方不答。红玉凑近,只觉身上寒气渐重,忙使出宝珠以对抗,讲,“仙姑何故害我?还不快收了这法力,只怕折伤你我二人。”那女子幽幽道,“这寒气是天生的,收不得。你若受不住,便早早避开吧。”红玉不响,发作功力,宝珠焰火更盛,慢慢接近。女子讲,“你真是奇人呵。”遂转过身来,脱下布帽。红玉见得,顿时大惊,道,“青妹?!”
“你终于肯叫我‘青妹’了,却是在这种地方。”那女子欣然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这一问,倒真叫红玉难住了。她翻来覆去地想,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终于讲,“豹子头久去不回,我出来寻他。”那女子听说,咯咯地笑着,“这却是我未料定的。那老豹头如此待你,出卖你,你还为了他下这么大工夫,值得吗?”红玉不响。那青妹样貌的女子道,“给人卖脱干净,还替人查账,傻吧。”红玉说,“不要讲了。”那女子竟真的不再讲,只是定定地看着。红玉道,“仙姑良善,若能带我离开此地,以后必有重谢。”
那女子道,“谢我什么?”
红玉作揖道,“一切随仙姑意思。”
“金银财宝,宫阙殿宇,位高权重,我样样不稀罕;就是这多少人舍身求道欲换得的无边法力,我也不在意。”
“仙姑此言颇为深奥,红玉不懂。”
那蛤蟆精见状,忿忿地响两声,道,“呱——呱。这小杂种真是不要脸,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不是自己爹娘、师傅,竟然是青妹。”遂向那拉紧帘子的床高声讲,“青妹,青妹,快过来看哪,这小杂种在梦里也要见你哩。”青蛇道,“嚷什么,青妹已经作了歇,休要再去惹她。”
那女子忸怩道,“可怜我已不是冰清玉洁之身,春梅染污,陷于淖泥,暗香不再。”红玉不响。那女子气的抖索了一阵,垂泪道,“好罢,我便带你出这梦境,往后再也不要来了。”遂凭空一指。红玉竟惚惚的睡去,悠悠荡荡随了那女子,至一殿宇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