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
年底将至,镇上的人寥寥落落。天上重云铺满,乍起一声闷雷,响音又钝又急,远远扩散开。回声荡到苏州运河灰扑扑河面上,大小木舟上下颠簸、碰撞。桥上,一只拳头大小的木刻小人儿,被风刮倒,扑通落进水中。小玉吃口酒,不响,夹口菜,二楼间靠窗位置,视野清亮。盘子里,翡翠黄金,味苦。对桌讲,“黄瓜炒鸭蛋,红彤彤节日,十分寒碜。”招手道,“小二!来一碟粉。”凉粉上来。对桌伸手摸酒,被打回。小玉不响。对桌讲,“无意冒犯华山女妖。”小玉说,“认错人了。”对桌笑笑,讲,“苏州城鲁四鲁老爷子,可曾听说?”小玉吃酒。那人从胸襟里摸出一只脏兮兮包裹,左看右看,打开讲,“黄金十两,请过目。”又讲,“皇帝宠爱淫妃,朝廷无政,苏州鲁四老爷治水有功,屡屡被贬。今夜五更,一队车马经过苏州城,”小玉讲,“只降妖,不问人间事。”那人讪讪笑道,“女妖为华山百姓造福,岂能忍心看天下人受苦于水火?”小玉不响。
那人话讲三千,嘴巴讲破,是白费口舌,跺脚而走。走之前不忘端走凉粉,手掌盖着。
小玉搁下酒盅,台上嗒的一响,筷子掼下。夜晚,上等客房里,胸口按紧,小玉讲,“沉香。”无人回话。翻来覆去。
沉香小玉趁夜奔出朋聚饭庄。
万窟山里,小玉昔日睡的藤条床上,沉香也在此睡过。沉香讲,“大半夜的不作息,来到这里怀缅过去。”小玉手触到台壁,上面已经积灰一层,幽幽道,“最近总是梦见姥姥。”沉香不响。小玉看看沉香。两人挨近。一束月光当中打下来,十分柔和。小玉翻出一面镜子,卸妆、梳头。沉香笑讲,“刚刚画好,又要洗,法术可以代替。”小玉嗔道,“沉香坏吧。”身子一软,笑盈盈贴向沉香胸膛。沉香讲,“累。”洞里布景,藤蔓茎条、苔藓劲长,潮湿软滑,细细闻见香甜气息。一条小溪横过,汩汩曲声,黑不见底。小玉说,“有点发冷。”于是两人贴得更紧。沉香后背靠贴石壁,小玉转过身,两唇贴住,还要冲,却听见当的一记,牙齿相磕,嘴巴抖抖索索的,热泪已经扑出来。再次尝试,力劲绵和许多,舌头自然滑入,像一颗熟透李子,冰凉圆软。纠缠许久,沉香感到小玉胸前紧压,沉甸甸,吃不过气来,讲,“洞里亮。”翻身坐直。两人解衬衣纽扣,解带。看见雪白赤膊,沉香不由愣神。小玉讲,“等什么。”沉香点点头,手伸向紫裙,触到发烫大腿,脚趾圆巧朱润,腹部、背脊发热。小玉叫一声“沉香”,余音拖长。两人扑倒,先是一串咯咯咯的笑,男腔女腔。月羞不见,洞里没有轮廓。是夜,万窟山云雾重重,鸟鸣、虫响不间断,繁密如海上浪潮翻涌,暗流冲撞。
溪水冰冷,冷到极点,两只脚没进去,忽然一烫,然后一枚钢针、一千根毛毛刺幽幽扎进骨头。小玉双手压紧膝盖,一声不响。沉香走近,披件衣裳讲,“在想什么?”小玉说,“最近几天,经常梦见姥姥。”沉香不响。小玉嗒嗒嗒踩水,两只脚已经适应温度,像两条白鱼。沉香问道,“姥姥可讲过什么?”盘腿坐下。小玉低下头,半天说,“上来讲我变模样了:变得比早先成熟,胖了一点。姥姥讲,好久不来看她,感到很孤寂。我登时哭了,声音抖索。我急忙说,等红玉的事情一过,我天天来看您,和您说话。姥姥笑笑不答。我问,姥姥如今在何处?又讲,我不再是在万窟山采草药的小玉了;我嫁人了。”抬头看向沉香,说,“姥姥面孔一板,像天上薄云、水中月,隐隐去。把我吓了。沉香,人死以后,可以下地府,转世投胎,因果报偿,或者永远待住,受永无止尽刑罚。我听说,古时候人甚至可以肉身成圣。神仙魂飞魄散,尚有一线希望补救,魂魄聚拢聚回。而我姥姥死了,实实在在没有了。我爹娘也是。”沉香不响,知道小玉面上平静,心里在落眼泪,道,“时候不早了。”小玉说,“做妖怪,多少吃亏。”咬字说,“红玉千万不能走我这条道路。”腿一抽,立直,罗衫半解,赤着两只脚。沉香不响,走近扶稳说,“还是歇吧。”小玉听见,顿时大哭,身体软下去。
天蒙蒙亮。两人出洞,驾云至苏州城,空气中隐隐约约闻见一丝苦味。沉香讲,“一夜未睡,困极、累极。”小玉不响。两人在下游寻到一茶馆吃早茶,二楼落座。旁边坐一上年纪女人,面孔扑粉,双目迷离,胸前兜着一对沉沉的细长乳,夹着腔调叫道,“小二——蟹包一笼,粗茶有吧?”小二踩着楼梯,噔噔噔上来,一笼包子、一杯茶搁下。上年纪女人讲,“茶壶有吧?”小二不响,扭头要走。上年纪女人一把拉住,胸脯就要往上贴,黏黏讲,“通情达理吧?价钿可以让一点。”见对方没有响应,幽幽道,“我一个大女人,无所凭依。”不等她话讲完,小二吃劲一拽,手臂脱出,上面印有红红掌印,顿时一吓,慌慌张张奔下楼去。老女人骂道,“娘皮。”两人不响。
苏州运河上,一只驳船伸出桥洞一截,船头翘于雾气中。沉香讲,“吃过早饭,我们加紧脚步,到饭庄安排的房间里,不要让人看出来。”小玉点点头,给沉香夹一只包子过去,讲,“这个好吃。”旁边的老女人一面吃茶,一面摇蒲扇,哗啦啦啦啦响。一会儿,小二上来,老女人见了,起身要走,小二拦住,满面堆笑讲,“客人忘给吃饭钱。”老女人不答,身体扭出姿态,说,“已经付过了。”小二说,“瞎讲。”语气已经不好,面孔僵住。老女人说,“刚才对我动手动脚,上上下下吃尽豆腐,抵得过饭钱吧?”小二道,“放屁!没钱吃什么饭。”老女人一副委屈样子,说,“你这人鬼鬼唧唧,我不和你讲。”抢路要走,被一把按在台上,大骂道,“娘皮!放开我。我***。强奸啦——强奸啦。”
沉香小玉夫妇起身要走,银两置于台面上,招呼一声。老女人见了,身体挤过去,急忙叫道,“熟人,熟人!”沉香道,“谁跟你是熟人。”老女人讲,“我认识你啊,来砸我翠红楼生意的野小子,对不对。还有那个小姑娘,啧啧,”眼珠骨碌碌的一转,讲,“也不是小姑娘了。认得我吧?是谁说过,一饭之恩,早晚要报答。我盼了几年,这不,菩萨怜惜我,知道我难处,踢开我身旁野狗。”说罢,搡了店小二一把,叉腰骂道,“动手动脚做什么,寻死啊?”十足底气。
沉香道,“台上银两,两桌一起付了。可够?”小二讲,“足够,足够。这只老女人,我是一碰不想碰,只想叫她早点滚蛋。”
老女人讲,“过去多有得罪,就让它随风而去。”沉香笑笑,“这话应该由我们来讲。”拉起小玉快步离去。老女人在后面追。沉香道,“又有何事?”老女人讲,“二位是夫妻吧,不像是情人角色,外插花。”沉香道,“说话注意,当心我掌你的嘴。”老女人讲,“小情人见面,拉拉手总是不够的,胸襟扯开,泄出白光,口水乱流。光天化日,要注意眼睛、耳朵,一切话攒到屋里去讲。”沉香说,“小玉,咱们走。”街上人开始多,吵吵闹闹,榔头、扁担碰得叮当响,空气变得热。老女人在后面讲,“过去我开翠红院,里里外外多少风光,院里妹妹们,翠绿桃红,面相白净,身段好,我全部欢喜。堂里一只金凤凰,遍地金鸡、金狗,金台子、金凳子,金床金枕头,中央是菩萨相,上等好玉。”说着,冲小玉道,“可还记得?”见两人无答话,自顾自道,“好好好,陈年旧账,我不提。对不住。老女人一只,走到哪里哪里不待见,我活该。”小玉回头讲,“饭钱已经给你垫上,别纠缠了。”沉香道,“瞎话三千,一个‘谢’字也不会讲。有这种人。”这老女人竟恨恨道,“我还想着重操旧业,真他妈是放胡屁、做胡梦。自打你这野小子店里大闹,女娃娃打了我的伙计,金凤凰一吓,叫两声飞走了。我讲啥了?我沦落成这副样子,快死的人,不谢天、不谢地,不谢皇上,谢得着你们。”两人飞走。剩下老女人在原地自个儿讲,“只有菩萨爱我,记我,对我一切好。今日度过这道难关,明日便能重操旧业、东山再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