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堂里，赵姑娘和八太子在案上吃酒，吃果子。雨声渐止。赵姑娘讲，“辣。”八太子一面剥果子皮，一面用小木槌敲开果子壳，递过去，吃口酒。赵姑娘问，“我可曾跟你讲过我有一表哥？”八太子摇头说，“不记得。”赵姑娘讲，“表哥生下来，十五六斤重，瘪脑壳，四瓣屁股。吓坏接生的阿嫂。”八太子说，“姨母受苦。”赵小姐笑说，“阿嫂和我讲，剪脐肠时候，手不听使唤，脑袋昏沉，面前到处是重影，床头的油灯暗红色，一闪一闪，心里想：做了几十年活，场面看惯，吓什么？积极面对。恢复了稳健。我姨母躺在床上，头发剃光，面孔潮湿。阿嫂讲，给你表哥剪了脐肠，手上全部是血，滴滴答答个不停。晚上上茅房，阿嫂胖，须抓住门边。这夜险些跌进茅坑里，吃粪呛死。阿嫂讲，抬手一看，吓坏，原来是白天拇指和脐肠被一齐剪去，只剩下光秃秃的虎口，这会儿还在吱吱地冒血。”
八太子问，“那你表哥为何今天没来？”赵姑娘说，“表哥已经去世三年。葬礼过后，姨母来到赵府，拉着我的手讲话。父亲面露不悦，我便带着姨母来到后院。”两人碰一杯。赵小姐说，“天色暗淡，草木颓废。未等我开口，姨母讲，我要逃走。我一愣，问道，去哪里？姨母说，不知道，不逃就是一死。姨母看看我。我问，母亲可知道这件事？姨母不响。我说，这种事情和我讲，有什么意思呢，我也拿不出盘缠来。姨母说，我在外面混不下去，想起在这里和你讲过的话，就没脸回来，也就不至于……不至于被活活打死。我说，我要和母亲讲了，她一定会去报官的。姨母不响，冷青着面孔。前院传来搬重物的吆喝声，一、二，一、二，使劲。赵府管家走近，小声道，小姐，老爷传你过去。瞟一眼姨母，叹口气，逃也似的奔远了。我说，姨母改日再来。她不响，愤愤地看我一眼，转过身走了。”说罢，赵小姐吃口酒，接着讲，“第二天早上，母亲把我摇醒说，快起来，姨母死了。叫我赶紧收拾收拾，府上待会儿来人。我说，是。母亲说，姨母是上吊死的。母亲走后，我想把房门锁死，任外面如何吵，一概不理。但是躺下后再不能入睡，甚至不能合眼，我害怕，只能乖乖听母亲安排。做女人难啊，漂亮女人、丑陋女人，做女儿、妻子、母亲，一切难。表哥葬礼那天，我遇到接生的阿嫂。走过去。阿嫂说，你表哥出生以后，我就不再干这种活儿了。我说，表哥还没入土呢，当心嘴巴。阿嫂笑笑说，盒子里躺着那个，不是你表哥。我不响。阿嫂说，你姨母白光光躺在床上，像案板上一片鱼肉，一口气没有。我说，你嘴巴干净点。阿嫂听得这话，面孔一抽，手伸进裤裆里，扣扣摸摸，掏出一把银子，骚气熏天。我说，我要走了。阿嫂讲，这是你姨母当初给我的，我一分没动。掷在地上。我气急，回过头，狠狠地搡了她一把，大哭讲，你们两个都有病，这种事情不要对我说。”
红玉叫道，“爷爷。”刘彦昌不响，鼻息渐重。红玉又叫，“奶奶？”杨婵不响。红玉起身，踢开被褥，勾勾手指，使出法术，架子上的衣服凭空飞来。床铺上一阵窸窸窣窣，红玉穿好衣裳，打开窗子，月光清亮，洒在院内竹林一角，银白瀑布。红玉再看，院里大门大开，当中立着一人影，高大挺拔，那人影遥遥一指。红玉砰地合上窗子，转过身，蹲下去，腹中似扎进一枚钢针，又烫又痛，捂紧嘴巴，不敢出声。
宝莲灯一闪一闪。
赵小姐讲，“我一直说表哥的事，八太子要生气了。”八太子说，“没有。”赵小姐讲，“表哥是当时苏州城第一美男，有名的。”八太子笑说，“世上的美男太多，消化不良。”这时候，窗外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八太子皱眉高喊，“什么人？”赵小姐讲，“轻一点。”又讲，“声音轻一点。”八太子挠头。赵小姐讲，“表哥向我求亲五次，五次被我打坏。横着出门。表哥做哥哥，是最好的，琴棋书画、相貌身量，是一等一的；做男人，万万不可，无数女人追求，簇拥上来，看着叫人心乱。我日子好过吧？”八太子闷头吃酒，腾的站起身，舞出钉耙来，朝堂外大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走廊里黑灯瞎火，红玉扶着墙走。前面迎来一人，面容模糊昏晦，红玉道，“谁？”细细打量，看见银盔银甲，龙眉凤目、朱唇雪容，额上泄出一道光。红玉大喜，道，“舅爷爷！”对方不答。红玉讲，“舅爷爷，舅爷爷。”对方亲切问，“红玉，你爹娘呢？”红玉一怔，答道，“里间休息。我跟爷爷奶奶睡。”
“噢？那你爷爷奶奶呢……”那人问。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觉，起来上茅房，看见院里有一人。回过神来时候，那人已经不见，再看床上，爷爷奶奶也不见了。”
“舅爷爷，带我去找我爹娘吧。”红玉讲。
“那宝莲灯呢？”那人问。
红玉不响。
“红玉，你受伤了。”那人冷不防一指。红玉腹部吃痛，双手捂紧，跪倒地上。扮成二郎神模样的人咯咯咯一阵阴笑。走廊间霎时变成一张大蛇的嘴巴，地板翻涌，窗棂黏着白色的丝，啪嗒啪嗒，齐齐掉落。
八太子抡圆钉耙，震挡开急坠的刀头，一刺啦火花爆开，黑影扑向前一个踉跄。“找死。”八太子边讲，瞅着机会，斜出一脚，击中那人面孔。屋外，嗖嗖嗖几记冷声，窗纸冲破，飞进几支弩箭，刺中八太子肩膀、胸膛。
“是天兵天将的箭。难道，”八太子拔出一支，面孔骇然，预感性命不保，向赵姑娘大喊，“快跑！上楼去找沉香。”
堂里涌进几只妖怪，为首的自称青蛇大仙，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青鳞青甲、肚腹雪白，姿态扭捏，蛇尾穿过赵举人头颅，擎高，倏地朝地上摔得粉碎，手中把玩赵母头颅，抛高、接住，一把吞入口中。
赵姑娘见到此状，面孔煞白，已经吓死，身体一软，滑瘫到桌台下面，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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