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太子把来年打算带着赵小姐去给丁香扫墓的计划和沉香讲了。四人酒足饭饱,意兴不消,和长辈们、沉香向小玉、八太子向赵家姑娘道过招呼,鱼贯出去,院子里一片寂静,花深月黑,四面清爽。赵姑娘讲,“喝,喝,喝!喝了一整天,还嫌不够。”熬春讲,“我知道一高雅地方,八冷八热,”沉香摆摆手道,“行了,你都说过四遍了。你……你喝多了。”哪吒和哮天犬在后面闷头走,哮天犬东张西望,左右嗅嗅。沉香讲,“三更已过,哪还有店家开门。哎,这朋聚饭庄怎么开到这么晚的?”八太子支支吾吾说,“那里就当赵举人自己家,人间的生意事我哪里懂。”
“后来,我到赵府去找她,大门外讲话不方便,耳目又多,我便携她到东海的一座小岛上。我那天是昏头了。我问赵姑娘,‘你怕不怕?’赵姑娘先是点了点头,又讲,‘你能来我便不怕了。’岛上不大,我们沿着海滩走,”
沉香不响。八太子正讲的兴头上,哮天犬忽然跳出来,得意道,“我刚闻见烧鸡的味道,走,咱们一人来一只。”哪吒也附和说是。沉香讲,“刚刚吃过,又吃,肚皮可受得住。”哮天犬道,“都是你家姑娘闹的,再不吃点,我身上要发冷了。”
红玉坐在小玉怀里,说想见爹爹。小玉讲,“爹爹出去了。”红玉说,“那我去找爹。还有八舅爷爷、哮天犬爷爷、哪吒哥哥。”四姨母笑道,“哪吒活了上千岁不止,你管他叫哥哥,叫熬春爷爷。”小玉讲,“你太小,追不上爹爹他们的。”红玉不答,笑嘻嘻地翻个跟头下来,跳到台面上,做着鬼脸。小玉面孔一放,讲,“下来。”四姨母走近,将红玉抱下台面。身后刘彦昌杨婵走近,刘彦昌讲,“红玉又不听话,走,跟爷爷去背书。”红玉听见爷爷声音,面孔僵住,听见“背书”两字,身上更是激起一阵冷战,竟挣脱四姨姥姥的怀抱,一股火绕过桌脚、长凳矮凳,翻过栏杆,轰隆隆跑下楼梯。小玉讲,“这孩子,没轻没重,楼梯要踏穿了。”手指翻花,口中喃喃吐咒,凭空一指,红玉又出现在二楼间,咣当坠地,目瞪口呆,在地上打滚讲,“疼!疼死我了。”
“去跟爷爷背书,娘去找你爹,好不好?”小玉蹲下,对红玉讲。
刘彦昌走近,一把抱起红玉讲,“你娘也是为你好。红玉听话,吃痛要记痛。”
八太子讲,“赵府上下百来号人,每次溜进去给赵姑娘送信,并不容易。她不喜欢我使法术,更不喜欢我使法术骗过她的家人。赵姑娘常常讲,人有终老,梦有醒时。我问此话是何含义。她讲,就是生老病死,草木凋零。”沉香不响。哮天犬和哪吒一面吃鸡,一面向河里掷石子,觉得此话甚是无趣。四人走走停停,又绕回来,河对岸就是朋聚饭庄,隐隐听得见嬉闹声。河面上金鳞游动、金蛇绞缠,一支橹孤零零地横在木船上。八太子讲,“赵举人每天鸡鸣时分出门,车夫五更就得候着,管家打点府中全部闲事散事,长百只眼。赵夫人起得晚,里间走到外间,院子里还要走,伙夫、屠夫、运货的,记账的、伺候人的丫鬟,到处是走动。午时赵举人回来,一觉睡到四更,点灯批文,还要吃夜宵,又折腾起这一帮下人。每个人进进出出,时间要记得。我不使隐身术、定身术,全凭师傅教的好身手,把赵府上上下下摸个遍,发出的声响不如一根针的动静大。”
沉香说,“你带赵姑娘去给丁香扫墓的事,还是再想想。”
“是她要去,我阻拦不得。”讲完,八太子从哮天犬手里一把夺过酒壶,仰头灌了好几口,身体一抖讲,“谢了,狗王。”
天边突然轰隆的一响,月隐不见,要落雨了。赵姑娘和小玉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讲话。赵姑娘问,“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来赵府,带着红玉,我招待你们,在苏州玩个遍。”小玉笑笑,讲,“红玉的情况,你刚刚也见过了,人多的地方我是不放心的。即便在刘家村,我们也住在村子最外围的角落。”赵姑娘讲,“我小时候也像红玉这般调皮。整日做梦当神仙,舞剑,瞎舞,打坏了我爹的玉白菜。上房挽弓,被弓弦剌破了胳臂,”说罢,挽起袖子,露出一道足足三寸长的疤痕,“我爹讲,就凭这道疤,我以后嫁不好了。”小玉讲,“如今看来,令尊所言差矣。”两人皆笑。赵姑娘说,“我爹讲,我和八太子的事,是他教养有方,让我活出个女儿样。不然只能嫁给车夫、落第秀才,一辈子吃死面坨坨,出趟远门,走破两只脚。”小玉收拾了台面上的瓜子皮,拧过身子瞧了一眼红玉,讲,“外头雨势渐渐大了。他们四人还未回来,我出去看看。”话音才落,屋门噔的一响,众人一吓,哮天犬打头,接着是八太子、沉香、哪吒慢慢走进。龙王皱眉讲,“熬春,像什么样子!”四姨母急拉过熬春,沉香也上前,三人恭敬向老龙王道歉。
红玉见了爹,心里暗喜,以为救星来到,但看见爷爷面孔,脚底下好像生了根,只能老老实实背书。杨婵讲,“彦昌,今天就到这里吧。”揽住红玉,偎在身旁讲,“今晚和爷爷奶奶睡好不好?”红玉点点头。
夜深,小玉热了一碗茶。沉香讲,“我不渴。”小玉说,“嘴里有味道,漱漱口。”沉香抬碗咽下,问道,“红玉呢?”小玉站起身,关房门,锁舌嗒的一响。窗子外面,雨下如注。小玉讲,“一身的酒气,我去烧水。”沉香不响。小玉讲,“刚才你们几个出去的当儿,和赵姑娘聊过一会儿。”沉香笑道,“我现在见了赵姑娘面孔,面子上恭敬,心里还是怕。”小玉从台上拾了把蒲扇,不住地摇,肩胛晃动。沉香两腿没入热水中,缓缓坐下,闭眼长舒口气。这间房不大,金边的桌,红木的床,丝绒枕;拢上帘子,便隔出一间勉强挤得进两人的浴室。
赵姑娘说,“小玉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却已经做娘了。”八太子讲,“人家三百来岁,比你大多了。”赵姑娘笑笑,讲,“我一看见红玉,心里就欢喜,想着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教养成这样。”
两人立在檐下,良久不动,没有话语。忽然,赵姑娘身子一斜,靠在八太子肩上。八太子心里一抖,嘴唇抿紧。赵姑娘说,“我爹讲,结婚以后,这朋聚饭庄就是我的。”抬头望向八太子眼睛,讲,“当然也是你的。我教你人间的生意经,你给我讲三界里的奇闻趣事,好不好?”八太子答应。赵姑娘再次靠过去,讲,“今天店里逃了一个伙计,叫王二。他爹在赵府做事。”八太子不响。赵姑娘说,“我托人一直找,没有下落。怕是出什么事情了。”
沉香正要吹灭台上的油灯。小玉拦住讲,“别。刚进屋就灭灯,人家从院子里瞧见,不就啥都知道了。”沉香说,“不会的。”但还是把灯留住了。雨下如注。粉衣噗的坠地。小玉讲,“热。”身上剩一件薄薄的内衣,中间勒紧一条带子。沉香不响,忽然咳嗽一声,面前青砖、白雪渐渐晃动、倾倒,模糊。小玉讲,“慢点。”又讲,“热。”不敢高声,口中呼出阵阵热气。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屋檐上。
赵小姐醒一醒喉咙,唱道,“一炷清香炉内焚,跪在尘埃告神明,貂蝉从小丧父母,自怜身世太飘零。幸蒙司徒来收养,”八太子问,“这是什么诗?”赵姑娘讲,“不是诗。去年到汴州,听得说书人所唱。一古代美女,为嫦娥所妒,拜月而死。”八太子笑讲,“这种故事,一听便知是假的,虚构故事。”两人在回廊漫步,听得雨声,赵小姐幽幽唱。
小玉讲,“沉香。”沉香不响,赤身在一汪水里畅游,背后呼呼热风。小玉讲,“沉香。”胸前皑皑白雪,银光耀眼,两腿似一圈铁箍,已经湿透,腰身齐动,紧紧压进沉香的皮肉里。小玉抖声讲,“沉香,沉香。”沉香不响,左手拨,右手拢,七上八下,又滑脱出去,气喘吁吁的;脑际一道霹雳,金石崩裂,不由得啊的大叫连连。
四面忽然静,完全静。雨声渐息。小玉已经喘得讲不出话,周身水润光亮。沉香说,“许久不做,累坏、累极。”说罢,起身拿一条毛巾,在盆里浸过,替小玉擦汗。两只丝绒枕,全部垫在小玉脑袋下方,防止血涌上头。沉香说,“不如我们再要一个孩子,红玉也能有个伴。”窗户咯噔咯噔地响。沉香走近,向下张望一番,院内寂静无人。小玉讲,“一个红玉,我已经够吃紧了。”沉香点点头,“那就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