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香。”耿檀敲敲门,叫她。
沈沉香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听见他的声音,忙起身给他开门,唤了声:“大少帅,何事?”
耿檀看着她。沈沉香一头如瀑青丝垂至腰间,微微侧着头,手里的木梳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让我进去再说。”
沈沉香侧身,耿檀迈步进去了。
他随意坐在小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沈沉香坐在他旁边的小沙发上,中间隔了一张玻璃圆桌。
“都春天了,你屋里怎么还烧着火盆?”
“我冷。”
“冷?”耿檀皱了皱眉,摸摸身上单薄的长衫,并不觉得有多冷。
沈沉香淡淡地说:“我一年里头除了六七月份,屋里都烧火盆。”
耿檀仔细看她。四月份的天已经热起来了,街上的时髦女郎都换了单薄的旗袍,显露出她们窈窕的身材。而沈沉香还穿着夹棉的老式斜襟衫,长长的裙子垂至脚踝。
“你手伸过来。”耿檀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真凉啊。说凉都是抬举她了,简直是冰冷的。他把手放上她的胳膊,还是冰凉的。
“少帅,你的手真烫啊。”沈沉香用力抽回手。
“你不是死人吧?这么凉……”
沈沉香浅浅含笑:“少帅说我是死人,我就是死人了。”她站起身来,冷冷地说:“少帅慢走。”
耿檀愣了愣,反倒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坐在那里不动脸上也没了好脸色:“沈沉香,这么快就逐客了?‘
沈沉香扬起纤柔的下颌。莫名的,耿檀觉得她带了几分凌厉和倨傲:”少帅,现在很晚了,您来我这里干什么?我沈沉香虽寄人篱下,逐客的权利还是有的吧?……不过,深夜探人香闺、逼人脱衣的事,少帅也不是做不出来……”
耿檀严肃地说:“我那时杀了个人,拿了点东西,随便进了一间房。要是里面是个男人,我也非逼他脱衣不可。”
沈沉香展颜而笑,屋里的空气温度又回升了。
“沈小姐。沈小姐。”门外有女佣在敲门。
“进。”沈沉香倚在沙发上,懒懒道,
“沈小姐,您的药。”女佣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汤。
沈沉香接过,眉头不皱一口喝下。
“不苦吗?”
“我就靠着吃药吊命呢,苦又有什么办法?”
“你喝的这是什么药?”
“八珍汤。”
“我知道你身上为何总有一股清苦的味道了。”
“喝中药腌入味了。”沈沉香淡淡的,不想多言,“少帅,您能不能别没话找话了?我很忙。”
“忙什么?女孩子家……”
“女孩子家?女孩子家怎么了?你们男人能忙,我们女孩子家就不能吗?大清已经亡了,少帅是晚清遗老么?”
耿檀不知道该说什么。沈沉香好像看不惯他似的,他说一句她就有千百句来怼他,叫他难堪。
“复习国文和算数,行了,你别在这儿待着了。”
“参谋长正是让我问你,他可以让你插班到临城的教会学校读书。但是,如果执意想到临城女师上学的话,也可以。就是那里鱼龙混杂,革命党什么的恐怕多一些,有点乱。”
“革命党?”沈沉香的水润的眸子眯了起来,“无妨,我就去临城女师。”
耿檀点点头,离开了。
沈沉香油坐回梳妆台前发呆。耿参谋长似乎不太喜欢她,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参谋夫人热情些,毕竟沈沉香生母是参谋夫人的好友,旧情仍在;参谋长夫妇育有两子两女,大儿子就是耿檀,二儿子耿南柯在海外留学,不过近日就要返程;大女儿耿楼兰比沈沉香大上一岁,是欧洲留学过的英伦淑女,最近耿家正在考虑她的婚事,她是总参谋长的女儿,身价自然高些,能配上的人家少;小女儿耿棣棠在教会学校,对沈沉香不咸不淡的。
旧情仍在?沈沉香不禁冷笑出声。要知道,她其实就是耿参谋长的女儿。然而耿参谋长受了外祖父的恩惠以后,转而就与现在的参谋夫人傅缨有了苟且,生下的耿楼兰比她大,真真可笑;而沈沉香的母亲得知之后倍感屈辱,自缢身亡。外祖父将她接回家养,却又发生了那等惨剧。说到底,沈沉香并不相信杀她全家的是别人,耿参谋有最大的嫌疑。至于她为何被丢弃到孤儿院,大概也和耿参谋长脱不了干系……沈沉香还记得,夫人把这一切告诉她时,她整个人都是颤抖的。所以她来了,并不是为了上学,而是为了复仇。
耿家的四个子女里,耿棣棠是姨太太的女儿,不过很受耿参谋长的疼爱;耿檀是耿参谋长的第一位夫人所生。这位夫人据说国色天香,但生了耿檀没多久就病死了,于是沈沉香的母亲就成了耿参谋长的续弦。
沈沉香一想到这些,冷汗就从四肢百骸冒出来,胸口和脊背一阵阵痉挛的疼痛。她钻进被子里蜷缩起来,还是冷,冷。肌肉控制不住地痉挛。她大口喘着气,抵御这剧烈的疼痛。她回过神来时,面色已经青白,前胸后背一片冰冷,身上的衣物都又湿又凉。“真成了死人了。”她想。
沈沉香从小就身体虚弱,手脚在炎夏也是冰凉,一年里一半的时光都是卧床。她清楚自己其实是脊髓和神经有问题,也清楚没人能治好她,更清楚这病不会让她活多久的。夫人从小培养她,叫她枪法和武术,教她权谋,教她名媛们吃喝玩乐的把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她能来耿家施展它们——在她病死之前。
她泡了个热水澡,身体稍微有了点温度。等她收拾好回房时,女佣又叫她:“沈小姐,您吃宵夜吗?厨房煮了点海鲜粥。”
沈沉香想了想。她今天中午和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她是久病之人,胃口差得很。现在她也不饿,但再这么下去,她还没把这家人收拾完,她就得羽化成仙了。
“给我盛一碗送上来吧。”
热腾腾的海鲜粥里放了几个虾仁,又鲜又香。沈沉香小口小口地喝着。最近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恐怕又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
“菱儿?”沈沉香把她的亲信丫头叫过来,“我最近估计又得卧床。我时间也不多了,能活一天不容易,我不想把时间浪费了。可是我这病发起来实在不能走动,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菱儿是沈沉香的亲信,夫人并不知道有她这个人。菱儿没什么姿色,不过身手了得,机灵有眼色,对沈沉香又忠心。她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小姐,我听说现在有一种椅子,下面带轮的,如有腿脚不便的人,坐上去就可到处走动。也不贵。您可以试试,到时候我推您得了。”
“轮椅啊,”沈沉香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去和阿爸说说,他给上我十块钱,大概就能买一个吧?”
“够了够了。您还能留点零花呢。”
“零花?”沈沉香忍不住微笑。她并不缺钱,大黄鱼她也有好几根,都存着,她看不上这十块钱。不过那金条是她的家底,她轻易不会动。
……
耿锐很大方地给了她十五块钱。于是第三天早上,沈沉香便坐着轮椅下楼吃了早饭。她的房间在三楼,菱儿便把轮椅放在餐厅,从三楼把她抱下来。沈沉香很轻很瘦弱,把她抱下来菱儿没花很大的力气。
“阿爸,你接个残废回来做什么。还打扮得这么老土。”耿楼兰语出讥讽。
沈沉香羽睫低垂,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不说话。她今天穿了海蓝的学生装,梳了两条长辫子垂在脸侧。她皮肤雪白,发黑如墨,这打扮只显得她乖巧轻灵,并不土气。
“好好吃饭!”耿锐瞪了她一眼,“女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看看你,烫的一脑袋黄毛!”
吃完饭,傅缨笑得此向温柔:“这周末,督军家有个宴会,给他们二小姐过生日。一会儿姆妈带你们去绸缎庄选些料子做衣服。沉香,你……”
沈沉香不动声色:“太太,我也能去。菱儿推着我就行了。”
傅缨点点头:“好。出去时收敛着些,别……”
别丢了我们家的脸才好。沈沉香假装没听懂,心里一声冷笑。
回到楼上,菱儿问沈沉香:“小姐,宴会上必定要跳舞,您这样子怎么跳呢?……您又要吃那药了?”
“只能这样了。”
“小姐,您吃了那药倒是能跳半晚上的舞,但您会昏睡两天……”
“就这样吧。你帮我穿上衣服,我先坐轮椅去跟太太他们买衣裳。”
菱儿给沈沉香换衣服。她全身都是软的,菱儿扶着她的腿给她穿袜子,只觉得她的身体像水一样凉,软塌塌的随时会从手里溜走。
费了好大的劲儿,菱儿才给沈沉香穿上一件酒红色的洋装,一头乌发任其倾泻,右侧一枚钻石发卡别住耳后的碎发,在清浅阳光下熠熠生辉,使得她看起来娇俏甜美。
“乡下养的不应该都是黝黑粗糙的疯丫头吗,怎么把这个沈沉香养的这样好,和大小姐似的娇贵。”耿楼兰腹诽。耿楼兰身段极好,前凸后翘,此刻穿的紫色旗袍把她衬得娇媚妖娆。
耿棣棠永远是冷冰冰的样子,沈沉香却无端地觉得她是个聪明人。她看人很准。耿棣棠对傅缨他们没什么感情,将来,沈沉香大概不会动耿棣棠和耿檀——如果他们没有招惹她的话。
沈沉香对菱儿给她强行往手里塞一把扇子感到无奈:“我冷都快冷死了,你还让我手里拿把扇子?”
菱儿嬉皮笑脸地给她围上一条流苏披肩:“您可就听我摆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