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换谷盘算着,要不要煮一锅腊八粥喝。在芳村,腊八节这天,人们是要喝腊八粥的。抓一把小米,抓一把麦仁,抓一把高粱米,抓一把豆子,豇豆,赤小豆,花芸豆,花生豆,黑豆,绿豆,再抓一把大枣,笨枣也行,金丝小枣也行,要是家里有核桃仁,也抓一把放进去。几样了?可不止八样了。换谷掰着指头数一数,索性就凑它十样,十全十美么。要么十二样,好事成双么。换谷信这个。
为了这个,闺女老笑话她,说她迷信。换谷不服。这能叫迷信?才到城里几天呀,就嫌亲娘迷信了。女婿倒是话不多。女婿跟闺女同岁,看上去却比闺女老成得多。说话做事,稳稳当当。就是有一样,不大开口叫人。早先倒不觉得,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芳村,隔着千里万里的。而今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口锅里搅马勺,就觉出来了。女婿对换谷,能不叫就不叫,实在躲不过了,就跟着外孙女叫,姥姥这个,姥姥那个。换谷心里不大高兴。换谷是个利落人儿,在芳村,原是出了名的。眼一分,手一分,嘴一分。换谷爱说爱笑,平生最恨闷葫芦。背地里,换谷不免跟闺女抱怨。闺女说,一个女婿汉,你叫人家怎么叫?换谷也笑,话忒金贵,开个口就那么难哪?闺女说,丈母娘跟前,人家能有多少话?在外头,跟同事同学朋友,人家话多着呢。换谷看着闺女红扑扑的一张圆脸,前额上细细的绒毛还没褪净。心想护得倒紧。个死妮子。
进了腊月门,气温忽然降下来了。三九四九冰上走,这话不错。正是四九天气,风挺大,阳光却挺好。云彩在天上飞,麻雀在树上唱。快过年了,小区里到处挂起了红灯笼,红彤彤热闹好看,可是城里的年味怎么能跟乡下比?在乡下过年,那才叫真的过年。这要是在芳村,换谷早忙开了。还有老伴儿,老伴儿也不闲着。两个人忙得四脚朝天,颠颠倒倒,蒸馒头,做豆腐,炖肉,蒸年糕,炸丸子,煮肉肠,捏饺子,杀鸡宰鹅……一直要忙到年根底下,忙得欢喜,忙得痛快。换谷想起老伴儿的熊样子,心里骂了一句狠心贼。迎面过来一个老婆儿,穿一件大红羽绒袄,戴一顶枣红绒线帽。换谷撇撇嘴,心里说老妖怪呀,这么大年纪了,还敢穿这么鲜明。那老婆儿走到跟前,却停下了。这天儿可真冷。老婆儿说话好像是外地口音。可不是。真冷。换谷搭讪道。老婆儿说,孩子们都上班去了?换谷说,是哇。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婆儿说,你这是闺女家,还是小子家?换谷说,闺女家。老婆儿说,闺女家好。我是小子家。闺女好哇。换谷见她话稠,仿佛是有满腹心事,忙岔开话题,问她在哪个小区住呀。老婆儿说,就在那个小区,吉祥嘉园。跟这个幸福苑隔条马路。换谷知道吉祥嘉园,小区挺大,一律都是灰蓝色板楼,门卫穿着制服把门,出入要刷卡,看上去挺高级,最起码,比他们的幸福苑要高级。幸福苑是老小区,六层高,没有电梯,他们住五楼,上楼的时候,她总要歇上两回,才能慢慢喘上气来。换谷心里怏怏的,觉得给那老婆儿比下去了。还有,人家住小子家,天经地义,出气就粗。她住闺女家,哪里有人家气势。
小超市不大,东西倒齐全。进了腊月,年货也多起来。这个打折,那个促销。买一送一啦,满减啦,抽奖啦,都是骗人钱哩,哄着人们把兜里钱掏出来。换谷可不肯上这个当。她在蔬菜架子前面挑挑拣拣,买了一把葱,一把芹菜,两个长茄子,买了煮腊八粥的江米啊芸豆啊大枣啊,又悄悄多拿了几个购物塑料袋,不拿白不拿么。城里什么都贵,就这点子东西,竟然花了好几十。平时买菜的钱都是闺女给,闺女把钱给她打到手机里。算好账,收银台那个眉梢一颗痣的胖姑娘举着一个东西轻轻一扫,嘀的一声,钱就扫出去了。换谷拿着手机看来看去,有点不甘心。这么容易?
风小了些。阳光金沙似的铺下来,到处都明晃晃一片。小区里很安静。这个时间,该忙的都出去忙了。大冷天,人们也不大出门。城里人待人冷淡,互相之间都有点戒备心。就算对门住着,人们也只是点点头,顶多寒暄一句,咣当把防盗门一关,就把她后头的话给堵回去了。换谷是个爱热闹的人。在芳村的时候,家里头天天人来人往,热闹惯了。乍一到城里,不免觉得寂寞。闺女女婿都忙。闺女在一家什么公司上班,加班是家常便饭,上下班打卡,听说还要刷脸。我的娘哎,如今的人们真有办法。女婿呢,在一个公家的大单位上班,具体什么单位,闺女说过好几回,换谷到底没弄明白。总之她琢磨那意思是,女婿的单位比闺女的好,国家的饭碗,有保障,工资呢,也比闺女高。为了这个,换谷对女婿的心情就有点复杂。在女婿的事情上,换谷就不由得想得有点多。女婿下班回来,换谷总要悄悄看下女婿的脸色。偏偏这女婿是个不爱笑的,天天锁着个眉头,好像是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做饭上呢,换谷也常常照顾着女婿的口味。女婿是南方人,好吃清淡的,爱甜口儿,做什么菜都要加糖。爱吃米饭,对面食不大喜欢。饺子啊包子啊面条啊烙饼啊,这些个换谷最拿手的,竟然都派不上用场。换谷真是遗憾得很,私下里暗暗发愁。这一日三餐,看着平常,其实大有学问呢。要有荤有素,有粗有细,有稀有干,有红有绿,还要不重样儿,还要不破费。换谷纵有一双巧手,也是心思费尽。闺女说,你做啥我们吃啥。她说,那还行?闺女说,你做啥我都爱吃。拉着她的胳膊,晃了几晃。换谷心头一热。她想起闺女小时候,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怀里拱来拱去。那时候她才几岁?
午饭就她一个人,把头天晚上剩下的饭菜热热,潦草吃了。饭菜是她悄悄收起来的,闺女看见了,肯定要埋怨她。换谷想不通,剩菜怎么了,剩菜怎么就不能吃了?在芳村,谁家不吃剩饭剩菜呢。吃了大半辈子,也不见有谁吃出不好来。闺女恼了,说,跟你说不清。换谷说,我有理么。得意得不行。得意归得意,她也不敢明火执仗地把剩菜留下来。她总是悄悄地,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地留,悄悄地吃。换谷边吃边想,省了就等于是赚了。城里花销大,孩子们不容易。
这房子是两室一厅,客厅还兼着饭厅。原先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嫌油烟大,又给封起来了。闺女女婿一间,她带外孙女一间。换谷刚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她万没料到,闺女他们住得这么拥挤。并且,这老小区的楼房这么旧,这么——不体面,不排场。换谷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她还以为闺女在北京享福呢。不说别的,就这住处,比芳村可差远了。如今的芳村,谁家不是大房子大院子,盖得铁桶似的。装修得那个豪华,那个讲究。闺女笑得不行,说这怎么能比?换谷心里不服,怎么不能比?不比能看出黑白高低来?闺女他们的卧室里,一张梳妆台兼着书桌,女婿常常坐在书桌前,噼里啪啦弄电脑。平日里,小两口的房间,她轻易不进去。打扫卫生的时候不算。她总是挑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扫卫生。扫地,擦地,擦灰,给阳台上的花草们浇水。换谷的腰不好,常年贴着膏药。来北京以后,就没有再贴。膏药这东西,味儿忒大,别叫人家女婿有意见。怎么说呢,女婿不是闺女,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哩。
正在屋里忙呢,听见有人叫她,谷子谷子谷子。抬头一看,却是老伴儿,笑嘻嘻的,手里抱着几个大玉米棒子,深绿皮儿,紫红缨子有点蔫儿了,咧嘴的地方露出黄黄白白的玉米籽儿。换谷欢喜得不行,哎呀,又该吹横笛儿啦。换谷好啃煮玉米,她把啃玉米叫做吹横笛儿。每年秋天里,她总要吹几回横笛儿,解解馋。换谷说,我这腰不好,你快帮我把地擦了。老伴儿却不说话,只笑嘻嘻看着她。换谷有点急,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肉呀,一辈子的毛病。上去就拽他的袖子,老伴儿却轻轻一挣,不见了。换谷急了,哎?我说?哎?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有那只闹钟在滴滴答答走着。低头一看,见手里紧紧拽着被子的一角,恍惚想起方才的梦。换谷叹口气。老伴儿走了两年了。当初她总是说,将来她要走在他前头,她要他伺候她打发她,剩下的七事八事,她都不管了。老伴儿说,一辈子听你的,这个上头还得听你的?不讲理。换谷说,我就是不讲理,怎么?笑得嘎嘎嘎嘎的。这房间是阴面,好在暖气很足。外孙女在墙上冲着她笑。不过才一岁吧,黑棋子似的眼睛,咧着嘴,露出一嘴粉红的嫩牙床子。外孙女长得像闺女,鼻子却像女婿,肉乎乎的蒜头鼻子,要是小子家也就罢了,不丑不俊的。闺女家呢,就不够秀气。就是这么个小闺女,闺女女婿凤凰蛋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换谷从旁看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这要是个小子,还了得!说起来,这也是换谷的一桩心事。她这一辈子,就生了一个闺女。在乡下,没小子就处处低人家一头,是个大短处。万没料到,闺女也跟她一样,命里没小子。虽说是城里都不讲这个,可到底不一样。更何况,女婿也是独生子。只为了这个,换谷就觉得对人家有亏欠。有好几回,换谷想劝闺女再生一个,都被闺女给堵回去了。闺女说,都什么年代了?老脑筋。笑得不行。换谷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恼火,忍了忍,到底不好发作。
怏怏起来,觉得头有点儿疼。其实也不是头疼,就是脑仁儿疼。老毛病了,睡不好就脑仁儿疼。早先脑仁儿疼,都是叫老伴儿给她捏一捏。不能捏头,就捏脖颈子后头,捏一下,捏两下,捏三下,要捏上好一会子,筋筒子都给捏通了,才渐渐清透畅快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梦见了老伴儿。快两年了吧,他走了快两年了,她一回也没有梦见过他。真是怪了。梦里,他竟然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大高个儿,黑塔似的,两个招风耳朵,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她心里头骂了一句狠心贼。慢慢起来,到厨房里把那些个米啊豆子啊大枣啊泡上,又把芹菜择了,腐竹和黑木耳发上,花生米煮上,想着弄一个凉拌菜,再弄一个尖椒炒鸡蛋。荤菜呢,就把那半只烧鸡拆了。煮粥么,就吃馒头。晚饭他们都吃得少,说是减肥。减哪门子肥哇,真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