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村里人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下的。没有刮风,天气也不是很冷,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似的,雪说下就下起来了。
在冬季,村里有的人家吃晚饭,有的人家不吃晚饭。不吃晚饭的人家早早就睡了,他们的说法是,肚子是盘磨,躺着不动就不饿。吃晚饭的人家总是吃得比较晚,端起饭碗的时候,煤油灯都点了起来。各家的灶屋由于常年烟熏火燎,四壁都很黑,黑得跟涂了锅烟子一样。如果不点上煤油灯,有可能拿起勺子找不到锅,找到了铁锅的大口,又盛不进瓦碗的小口。煤油灯的灯头小小的,小得像一粒黄豆。可黄豆不会发光,灯头会发光,有了小如黄豆的煤油灯的灯头所发出的微光,灶屋里就不再黑得铁板一块,就显示出了可以活动的空间,和灶屋里各种东西的物象,不至于把稀饭洒在灶台上。
晚饭都很简单,通常都是打稀饭。往锅里放一些红薯块儿,或放一些胡萝卜轱辘,待把红薯块儿或胡萝卜轱辘煮熟,再搅进一点儿红薯面糊糊,浑浑汤,稀饭就算打成了。也有的人家,在打稀饭时舍得往锅里撒一把黄豆,黄豆一煮就发得又白又胖,吃一粒豆香满口,使稀饭有了嚼头儿。一般人家舍不得往稀饭锅里放黄豆,黄豆虽说不是金豆,但他们已经习惯了把黄豆与钱与房子联系起来看,有一句流传广泛的谚语就说,打稀饭十年不放豆儿,可以盖个瓦门楼儿。吃豆儿和盖瓦门楼儿相比,哪个轻哪个重呢?当然是盖瓦门楼儿更重要。既然盖瓦门楼儿关乎门头高低,关乎家里的男孩子能不能找到老婆,那就攒豆成金,等着盖瓦门楼儿吧,在稀饭碗里吃豆儿的事就免了。
这场雪没有什么过渡,不是从小到大,不是从一片两片到十片八片,而是一上来就下得很大,就连成了一片。对于雪的大小,这家人不是看出来的,是感觉出来的。天已经黑了,空中混混沌沌,他们看不见雪片子有多大,有多密。他们一仰脸,顿觉脸上有些麻凉。他们掌心向上一伸手,再把手攥住,马上就是一手湿。同时,他们感觉头发上也像有了分量,分量在层层加码,每一层都有着黏合般的力量。对于雪的大小,这家的大男孩儿也不是听出来的,同样是感觉出来的。大男孩儿习惯端着碗,到院子里吃晚饭。有月亮的时候,他在月光下面吃;有星星的时候,他在星光下面吃。外面下着雪呢,他还是习惯性地走到雪地里去了。夜晚下雪积雪快,雪花一开遍地白,地上不再发黑,已经有些发白。雪光比不上月光和星光,雪光的调子要低得多,顶多算是哑光。然而,天上无光看地上,就着雪光吃饭也不错。这样的雪,在夏天叫雨,到了冬天就叫雪。下雨总是哗哗的,满世界都在轰鸣。下雪总是静静的,似乎连一点儿声响都听不到。据说雪在高空中还是雨水的状态,只是它们落着落着,就变成了雪花的状态。好比雪花给每滴雨水都及时装上了降落伞,“降落伞”翩然飞舞,落地时才变得轻轻的,轻轻的。大男孩儿是从自己的稀饭碗里,判断出雪下得不小。他刚把饭碗端到雪地里时,碗里还冒着热气。他凑着碗边才把稀饭喝了一口,落雪就把热气压制住了。他喝第一口时,稀饭还热乎乎的,喝第二口时,稀饭就不那么热了。落在碗里的雪不是白糖,他没喝出什么甜味,只是觉得稀饭像是被融化的雪水稀释了,使稀饭稀上加稀。他突然想道,他这样碗口朝雪喝稀饭,一边喝,雪一边往他碗里添加,一碗稀饭何时才能喝得完呢?他不在雪地里喝稀饭了,转身回到灶屋里去了。
娘、姐姐、妹妹和弟弟都正在灶屋里吃饭。他们家的灶屋只有一间,灶屋里垒有锅灶,放有水缸、案板、柴草等,还支有一盘石磨,空间十分狭小。屋里连一个小板凳都没有,只有一截儿用桐树的原木锯成的木墩儿。还带着树皮的木墩儿在锅灶门口的柴火堆里放着,那是娘或姐烧锅时坐的。吃饭时一个木墩儿谁坐呢?没有一个人坐,全家人都是站着吃饭。
灶屋的单扇木门是敞开的,因为没有风,不用担心风吹进屋把灯吹灭。煤油灯在锅灶一侧的风箱上放着,并没有放在雪地里,但灯光和雪光还是形成了对比。比较而言,灯光的颜色似乎比往日黄一些,也因此有了些许暖意。
这天晚上,他们家打的稀饭只放了一些用菜刀砍成小块儿的红薯,没有放黄豆。红薯已被煮碎在锅里,按他们的说法,红薯碎得连魂儿都没有了。这样的稀饭没什么捞头儿,也没什么嚼头儿,喝这样的稀饭,连筷子都不用,只需对上一张嘴,就把一碗稀饭喝进肚子里去了。
吃过晚饭,刷了碗,刷了锅,一家人就踏着院子里的雪,转移到灶屋对面的堂屋去了。
娘回身关灶屋的门时,随手把钉在木门上的门搭链搭在右侧门框的门鼻子上。雪照这样下法,如果下上一夜,雪就会堆积在灶屋门口,要是不把门搭链扣上,积雪越堆越高,有可能会把灶屋门挤开,雪块子会扑到屋里去。扣上门搭链呢?就算大雪把灶屋的门口封上,也不会把木门挤开。
天黑了,地上白了,吃过晚饭干什么呢?马上钻进被窝睡觉。窗户棂子没有糊纸,堂屋双扇木门的门缝子也不小,雪气可以直接入侵到屋里来。雪气像长了小小翅膀的精灵一样,飞过箔篱子,飞过梁头,飞过头发梢儿,无处不飞到。他们的手抓不到雪气,但他们的鼻子可以闻到雪气,只要一呼吸,雪气就吸到他们的鼻腔子里去了。雪气凉凉的、冰冰的,跟雪人身上的气息是一样的,挺好闻的。雪气好闻是好闻,不可闻得太多,吸得太深,倘若一鼻子接一鼻子吸进肺腑里,胳膊上就该起鸡皮疙瘩了,身上就该打哆嗦了。没事的,脱光身子,把棉袄棉裤压在被子上面,钻进被窝里就好了。一钻进被窝立马就暖和了吗?不是的,被窝里面瓦凉瓦凉的,热身子碰到凉被窝,像热鸡蛋放在凉水里激一样,激得他们把身子缩成一团,几乎叫出声来。却原来,被窝本身并不含什么热量,并不是自来的暖和,是人身体里的热量散发出来,储存在被窝里,才使被窝里逐渐暖和起来。被子里的棉絮所起的作用,是把人体里散发出的热量储起来,再反馈给人的身体,使人和被窝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有了被窝里源源不断生发的热气,就不怕雪气的侵袭了,热气完全可以把雪气抵消掉,只要半夜里不起来往尿罐子里撒尿,可以一觉睡到大天明。
娘不能马上睡觉,她还要挑灯纺花。不管是打雷、下雨,还是刮风、下雪,娘每天雷打不动,都要纺花纺到深夜。他们这里不说纺线,说是纺花。把从棉花地里摘下的棉花朵子轧去棉籽,用弹花锤和弹花弓把皮棉弹成蓬松的棉花瓤子,再用高粱莛子把揪成一片一片的棉花瓤子擀成中空的棉花卜系子,就可以在纺车上纺线了。纺车放在堂屋当门的地上,纺车前面的地上放一饼用干高粱叶子编成的草篇子,娘就盘腿坐在草篇子上,摇动纺车纺啊纺啊,从棉花卜系子的一头抽出棉线来,把棉线一圈一圈缠绕在线穗子上。灯光把纺车的翅子照在房顶上,翅子显得又黑又大,简直像滚动的摩天轮一样。常常是娘的孩子们睡了一觉醒来,又睡了一觉醒来,见“摩天轮”仍在不停滚动。所谓“慈母手中线”,就是这样一丝一线纺出来的。
这家的大男孩儿不在家里睡觉,他把一条棉被搭在肩上,仍要到外面去睡。他们家六口人,一共只有三条被子,平均每两个人一条被子。大男孩儿一个人拿走一条被子,睡在家里的五个人,每两个人就摊不到一条被子了。对于大男孩儿一个人抱走一条被子,家里别的人没有任何异议。从他上初中开始住校,家里就不得不单独分给他一条被子,他住校住了三年,被子知热知冷地跟了他三年。如今他初中毕业回家当了农民,那条被子好像还是属于他,家里没有一个人跟他争。夏天他去生产队的打麦场看场,可以把被子抱走;秋天他去庄稼地里看秋,可以把被子抱走;冬天他到外面去睡呢,也可以把被子抱走。被子是一条粗布印花被子,被表和被里都是娘在织布机上织出的粗布。每天手扯脚蹬,用的时间长了,被子已经有些旧、有些破,被表和被里上都打了补丁,里面的被套也有些板结。尽管如此,一个人可以把一条被子抱来抱去,还是显示出了他在这个家庭中地位的优越,好像拥有了一条被子就可以四海为家似的。
娘问他,天下着大雪,还到外面去睡吗?会不会冻着呢?
他只说了一句不会,就开门走到雪地里去了。
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的底部,要走到村子前面,需穿过一条南北向的村街。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跟当过兵的堂哥讨要的旧军帽,军帽褪色褪得有些发白,帽檐一侧也耷拉下来。他从自家的院子里走出来,刚走到村街上,就觉得帽子上落了一层雪,他的耳朵上和眉毛上也沾了雪。他没有把帽子上的雪弄掉,也没有把被子顶在头上,反正雪一时也不会化,落就任它落吧,权当给头上又戴了一顶雪帽子。阴天的夜里若不下雪,村街上会很黑很黑,黑得像是只剩下黑眼珠,没有了白眼珠,把自己的手伸在自己眼前都看不见。一下雪村街就变成了白的,一切都在影影绰绰中显出白色的轮廓,房子是白的、树是白的、路是白的,仿佛连空气都变成了白色。在不下雪的夜里,不管夜黑得有多密实,都可能有人在村街上走,并有可能听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咳嗽声。大雪一压,家家封门闭户,除了他,街上一个别的行人都没有。刚下的雪还没有落实,还是蓬松的状态,他一踩一陷,留下一串新的脚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草鞋,这种草鞋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穿上露着脚指头的草鞋,是当地特有的一种草鞋。草鞋的鞋底是厚厚的桐木板,鞋帮子是用火麻的麻经子裹上芦花似开未开的花穗勒制而成的。这样的草鞋有着很好的保暖功能,最适合在冬天的雪地里穿行。他的脚后跟在往年冬天曾被冻烂过,今年入冬之前,娘特意请人给他勒制了这双草鞋。只是鞋膛子有些大,有些空旷,穿上不太跟脚,这会儿他在松软的雪地里几乎抬不起脚来,走得有些拖拉。这样一来,他在新鲜的雪地所留下的脚印就连成了线,像两道车辙一样。
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下,他停了下来,仰头往树上看。树杈子上吊有一只铁壳子铃铛,生产队里每天上工、收工,当队长的堂叔就是通过拉响树上的铃铛,对社员们发号施令。在晴天晴地的时候,铃声相当响亮,在村庄周围的四野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击耳鼓。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往树上看,是想看看在大雪飘飘中能否看到铃铛。其结果,大雪如雾如幕,他不仅看不到一点儿铁制铃铛的影子,连树冠连树冠都被大雪遮住了。他心有不甘,走近了树干。他看见了,拉铃用的绳子还在树干上拴着。绳子上也落了雪,使绳子变得毛茸茸的,似比往日粗了许多。在他的想象里,铃铛的铁壳子上肯定也落满了雪,使黑铃铛变成了白铃铛。不可想象的是,他不知被雪包裹起来的铃铛是不是还拉得响。就算能拉响的话,铃声会不会变得有些喑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