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有一座雄伟的宫殿,这宫殿有些岁月磨砺了,然而,只见沧桑,不见苍老,琉璃金鼎层层叠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金顶之下“神武殿”三字苍劲有力。
神武殿之内,聚集了数位神官,或三两站立,或独立不语。此刻,都凝神聚气,都未敢高声。大殿尽头的宝座上,坐着一名身披白甲的武神。
君吾闭目不语,极为庄严肃穆,时锦归站在他左侧。背后是煌煌神武殿,脚下是皑皑白云巅。君吾仿佛感应道有人来了,睁开了双眼,微微一笑,道:“仙乐,你来了。”
谢怜微微俯首,没有说话。
君吾这一开口,并未如何发力,那声音却沉沉的响彻了整个神武殿。
殿中其他神官的目光都向谢怜聚集了过去。
一旁灵文已经走了上去,站在宝殿右侧,一身黑衣,不苟言笑,拿着册子点过一道,道:“帝君,有几位神官在外巡界,未能回来。”
君吾微一颔首,道:“他们事先已通报过了。”
灵文俯首称是。君吾又转向谢怜,道:“仙乐想必也知道,今日召你上来,为的是什么了。”
谢怜仍是俯首着,道:“大概猜的到。不过,我以为小裴将军的事情已有定夺了。”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此事究竟应该如何定夺,恐怕还不好说。”
这声音自谢怜身后传来,朗朗入耳。只见大殿外迈入一名武神,扶剑而行,径自向殿前走去,走过谢怜身边时,停了一步,勾了勾嘴角,道:“太子殿下,久仰。”
这武神外表约二十六七岁,气度雍容,行动却十分果决,观其面相,很明俊,是十分讨女人欢心的那种英俊,一看便是个风流成性的人物。谢怜尚未答话,裴茗又道:“我们家小裴,真是承蒙你照顾了。”
谢怜道:“哪里哪里,裴将军才是久仰。”
众神官心知肚明这俩人仰的是什么,一个“仰”的是把小裴给弄了下去;一个“仰”的是风流情史。暗中捧腹者大大有之。
客气完了,谢怜道:“裴将军所言的‘不好说’当怎么讲?”
裴茗打了个响指,大殿中央,忽然出现了一具悬空的尸体。
严格来说,是一个躺着的空壳。这具人形没有元神,内里空空如也,加之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跟一具尸体也没有别了。正看脸,双眼紧闭,面貌清秀,正是阿昭,或者说,正是小裴将军的分身。
神武殿上,众位玉树临风的神官们中间,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东西,这画面,略为触目惊心。君吾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仍是看着。他那宝座虽然高,但不知为何,当他俯视下方众神官时,并不会有俯视之态。虽然威严庄重,却不高高在上。
裴茗道:“前几日,我去探望小裴,他提到了一件事,我觉得很稀奇。”
谢怜道:“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茗绕着谢怜走了小半圈,笑道:“小裴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的。虽然他这分身大大削弱过了,力量远远不如他本人,但也不算是特别差的,和“凶”打个平手,还是勉强能办到的。然而,他居然告诉我,有一个凡人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岂非是很稀奇?”
裴茗继续道:“我就追问了下去,他又告诉我更多事情。原来当时,在半月关,仙乐太子殿下身边,跟着一个红衣少年。”
一听到“红衣”二字,有些神官的的神色便开始有些不自然了。而接下来裴茗的一句话,直接让这份不自然,变成了站不住。他道:“而这少年,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间就将数百名近凶的半月士兵屠杀殆尽!”
“——请问太子殿下,这名红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此之多的讯息,任谁也知道,这少年最有可能是谁了。然而,谁也不想主动说出那个名字。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咳,是吗?这个,当真是不太记得了,当时,有一队商人也陷入了半月关,我们笼统也就相处了几天,也许是商队中的一人吧。”
裴茗笑道:“太子殿下,你的说法与裴宿的出入挺大的。我听小裴的话,你跟那少年可是亲密非常,一点也不想只相处了几天的样子,怎么会转眼就不记得了?”
这时,一名白衣道人,悠悠晃了晃雪白的拂尘,道:“裴将军,你说的,这都是小裴将军的一面之词,而小裴将军有罪在身,目下还在禁闭中,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还需掂量掂量吧。”
裴茗道:“这就要看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能不能帮上一点小忙了。”
风信和慕情分别站在大殿的西南方和东南方。
风信一贯很高,站得极直,目光坚毅,眉宇间永远是微微蹙着的,仿佛有什么事教他很不耐烦,事实上他并没有不耐烦。慕情面容白皙,血色浅浅,两片薄唇微抿,低垂着眼帘, 但周身一派仿佛在说着“不敢恭维”的冷淡之态,抱臂而立,右手手指在左手手肘处轻轻依次敲打着,也不知像是气定神闲,还是更像在算计什么。
听到裴茗点名,他们不约而同先望向君吾。君吾微一颔首,二人这才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这是谢怜第三次飞升以来,第一次与这二面对面碰头,诸位神官望向他们的目光更加疯狂了。
仙乐太子第一次飞升便是点了这儿二人的将,尚没有进入神武殿议事的资格,如今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现在这两个当初被点将的小副将不仅能堂而皇之地站在神武殿里,排位还比昔日的主上高,此情此景,不可谓不精彩。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乱七八糟的相互瞎看了一阵,迅速都假装无事的别过脸,谁也搞不清楚谁心里在想什么。
裴茗道:“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都是和花城交过手的,对那位的武器,他们二位当是较有话语权的。”
风信和慕情缓缓来到那具悬浮在空中空壳身边。两人面色凝重地看了一阵,又抬起头,相互扫了一眼,似乎谁也不想先说话。
灵文看这群人用眼睛打架,打来打去就是不说话,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君吾座下咳嗽了一声,道:“二位将军,如何?”
最后,还是风信率先开口了,他沉声道:“是他。”
慕情则道:“弯刀厄命。”
两句一出,神武殿内,众位神官三三两两地开始低声说话,望向谢怜的眼神诡秘不已。裴茗目的已达,道:“如果跟太子殿下同行的少年真是那位,事情可能就要重新定夺了。”
先前那位白衣道人又道:“裴将军,您这意思,是想说,仙乐太子和绝境鬼王有可能串通起来诬陷小裴将军吗?”
这名白衣道人便是风师的本相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白玉为带,拂尘搭在臂弯间,背上背一把长剑,腰间插折扇,端的是风流儒雅,神采飞扬。
裴茗也看了师青玄一眼,笑道:“青玄,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跟我作对了吧?”
师青玄微一欠身,道:“原来是我误解了,对不住,裴将军千万莫要怪罪。我的错,我的错。”
这演技,当真十分浮夸。裴茗那笑容仿佛是个糟心的长辈不想跟小孩子计较,摇了摇头,手一挥,撤了那悬浮在空中的阿昭空壳,转身道:“也未必是串通。只是那位只手遮天,本事了得,使了什么障眼法或诡计,蒙骗了其他人和太子殿下也未可知。所以,我认为此事恐怕还需再议。太子殿下带走的半月国师,最好也能一并交上来,再行审问。”
谢怜笑了笑,道:“裴将军,就算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风师大人。当时,小裴将军在罪人坑底,已经承认了半月关那些路人都是他的分身引进去的,风师大人也是全程听到了的。”
闻言,裴茗又看了一眼师青玄。
谢怜道:“而且,眼下我们都在神武殿,我身上有没有被施过蒙蔽之法的痕迹,你大可以问问神武殿下。”
众神官齐齐看向君吾,君吾神色平静,分毫未变。这便说明,谢怜身上没问题了。
谢怜又道:“裴将军,一码归一码,且先不说与我同行的那名少年是不是花城,就算退一万不说,那的确是花城,但这跟小裴将军做的事,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时锦归看着两人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君吾。
裴茗定定望了谢怜一阵,忽然绽出笑容,正当裴茗准备开口。君吾道:“好了。”
君吾一发声,裴茗便不再辩,欠了欠身。
君吾缓缓道:“裴宿既已认罪,刻磨交代的也与他说的并无而样,那么,半月关之事,也就算是完结了。”
沉默片刻,裴茗道:“是。”
又道:“但经南阳和玄真证实,这具空壳身上的伤口,确实都是弯刀厄命所留下的。”
君吾道:“嗯,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裴茗道:“此事不假,还请帝君彻查。”
君吾道:“此事我自然会彻查,明光与各位仙僚尽可放心。”沉吟片刻,他道,“今日暂且散了。仙乐,你留下来。”
裴茗无话可说,谢怜欠身道:“是。”
既已散了,众位神官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
时锦归刚跨出神武殿门,就看着裴茗一手扶剑,一手摸着鼻子走了过来,先是无奈地对前面的师青玄道:“青玄,看在你哥哥的份上,别闹了行不行。”
又转头对时锦归道:“锦归,你也是,明明在也不拦着点!”
师青玄敛了笑容,道:“裴将军,你莫要拿我哥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时锦归摊手,“我劝了,没人听。”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你们……”裴茗有点像是气得牙痒痒了,又拿这俩没办法,最终,指了指师青玄,道:“你啊你,小裴这次被你害惨了。”
师青玄狂甩拂尘,道:“那是小裴自己做的事,与我无关!”像是不想和裴茗再说下去,赶紧地跑了。
师青玄一跑,裴茗再次看向时锦归。
时锦归拍了拍他肩,道:“就算小裴被流放了,表现好了,等个三五十年百八十年的,指不定给捞上来了。”
裴茗叹道:“说的轻松。”
俩人走在神武大道上,裴茗道:“我说不管用,要不你帮小裴去说说情?”
时锦归道:“算了吧,我可办不到,可要辜负你了。”
裴茗摸了摸鼻子,“真没法子?”
时锦归无情道:“没有。”
时锦归继续丢给裴茗一句:“你的烂摊子以后可要自己收拾喽!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慢慢熬吧!”甩甩手,潇洒离去。
“…………刚才算是白安慰了吗?”
时锦归走出不远,突然把手放在了太阳穴上,“帝君,我累了”这一下,尾音拖得很长,君吾轻笑着道:“辛苦了,再回来一趟吧。”时锦归掐了通灵,换了一条路又折返了回去。
时锦归踏入殿门,缓缓往神武殿后步去。
神武殿前殿后殿,以一面高大的壁画隔开,壁画正面,绘的是耸立与云海之巅的金殿,白光万丈,壁画背面,则是一副万里山川图。这面巨幅地图嵌着许多细碎的明珠,仿若星辰,这些,都是人间神武殿的所在标识。闪烁的珠光几乎均匀覆盖了整个视野,美妙而震撼。
后殿挺宽敞,再往后走,右手边,屏风之内,君吾坐在椅子上,看着时锦归。
极黑的瞳孔宠溺,包容,温和,可靠,稳重还有在这一层层之下的爱意。
时锦归走过去,替君吾斟好手边空了的茶杯,坐了下来,道:“你让太子殿下去查鬼市那件事,不怕他又给你带来个麻烦人物?几个麻烦事?”
君吾喝了一口茶,放下了茶杯,道:“血雨探花?能不碰上当然最好。事总是能解决的,人就……”话还没说完。
时锦归突然打断道:“怎么牵扯太子殿下你知道的那么清楚,血雨探花都给你扒出来了?”
君吾自打时锦归说的第一句话就心下明了,涉及到这种时锦归平日里完全不管却突然提起的事就是他很想逗你。
君吾没有答话。
时锦归站起身就要走,君吾一把拉住他,往自己怀里带,时锦归借着力,向后一转,跨坐在了君吾腿上。
君吾环住他腰,看着他:“开心了?”
时锦归笑着道:“开心了一半,你没有上当。”
君吾无奈道:“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这个人总是端着自己正经的外表做着最出格,最幼稚的事情。
时锦归道:“有吗?还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