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好听。君吾一子落下,看着眼前皱眉思索,手里夹着一枚棋子的时锦归,笑着道:“不急,慢慢来。”
时锦归考虑好了,棋子落定。
君吾笑意愈发深了,拣了一枚棋子,置于棋盘之上,道:“锦归,你又输了。”
时锦归抬手撤了棋盘,:“不下了。”
时锦归站起身,走向君吾,:“我们找点别的乐子好不好?”
君吾道:“都随你。”
时锦归忽听一阵杂乱的声音,二指点上太阳穴,一入通灵阵就听见谢怜的喊声:“请问有哪位仙僚在!麻烦各位到神武殿来!事态紧急,这里有一位神官受伤了!”
紧随其后,师青玄又散了一把功德出去,道:“是两位神官!”
时锦归撤下二指,对着君吾道:“太子殿下又出事了!”
君吾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负手而行。
时锦归跟在了他后面。
神武殿前殿一阵嘈杂,数位神官嗡嗡而谈,君吾雪白的身影自殿后绕出,时锦归跟在后面。神官们才各自站好位置,躬身道:“帝君。”
君吾微一举手,各位又挺直了腰杆。君吾径自向地师明仪走去,查看明仪片刻,道:“先将地师安置好。”
君吾先前让谢怜留在神武殿时,便是交代让他去鬼市查探,地师明仪是君吾安插在鬼市的探子。许多年来,花城的消息都来的太快,许多他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哪里是底线,怎样擦边压线,他都拿捏得太精准。君吾这才派人下去,一查究竟。
四名药师神官上来扶起明仪,带了下去。君吾与谢怜擦肩而过,在他右手臂上拍了一下,谢怜的右手受伤了,滴滴答答留着鲜血,这一拍之后,立即止住。君吾负手回到上方宝座,这才道:“说说吧,又怎么了。泰华做什么扯着仙乐不松手,仙乐又是为什么低着头?”
东方武神郎千秋是和风师一起跟着谢怜去鬼市的。此时此刻,眼里似悲似愤,似仇似恨抓着谢怜,见周围都是神官,谢怜跑不了,又望了一眼谢怜,缓缓松了手,转向君吾,躬身道:“帝君,此人数百年前,化名芳心,坐上了我永安的国师之位,杀我亲族,祸我国家。……我要与他决战,请帝君今日做个见证。”
郎千秋飞升前是永安国的太子,而永安国正是灭了仙乐国取而代之的那一国,芳心国师便是郎千秋的救命恩人与授业恩师,他之所以会和半月国师被列为妖道双师,是因为鎏金宴血洗永安皇室的著名事迹。
在郎千秋十七岁生辰的那一天,皇宫内举办了一场鎏金宴,就是在那一天,芳心国师手持一剑,杀尽了在场所有的永安皇族。黄金杯翻,血红如酒,场面极其残忍。只有姗姗来迟的郎千秋逃过一劫,却也险些被灭口。
这一场惊变过后,永安皇室元气大伤,好不容易稳定了局势,永安皇室着急天下奇人异士追杀逃窜的凶手,最后,终于将之拿下,郎千秋亲手杀死了一代妖道芳心国师,并将其尸体封进棺椁,重重定上,镇压入土。
郎千秋死死盯着谢怜,颤声道:“你为何要那么做,我一直不明白。你说你是看不得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从来不信,我根本不觉得你是想篡位。现在我终于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众位神官都是瞠目结舌,纷纷暗自嘀咕,或是私下通灵,“这是报复!”
“可不是报复?仙乐国灭了,他就要把永安国也给灭了。永安人杀了他的父皇母后,所以他也要杀了永安太子的父皇母后。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可是灭了仙乐国的又不是郎千秋那一代,他这怒气也撒得忒没道理了。”
“我还道天界笑柄是个傻的,却原来是个狠角色,跑去敌国做国师,暗中搅浑水,一出手就屠了人家整个皇室,厉害啊……”
谢怜面上沉如深水,不作任何反应。
灵文上到前方,在君吾身旁低声迅速说了几句。君吾的目光投向谢怜。片刻,君吾道:“泰华,你认定仙乐就是芳心,有何依据?”
郎千秋红着眼眶道:“授我剑术之人,便是芳心国师,他一出手,我焉能认不出来?!”
“此次我去了鬼市,就在方才,与花城交上了手,……”听他说到鬼市和花城,不少神官又是一个哆嗦。郎千秋继续道:“但是,刀剑还没相接的时候,忽然一道残影冲上前来,两击荡开了刀剑。”
“这一剑,止干戈而不伤双方,只自承其伤,我再是熟悉不过。我十二岁时一次出游,为一伙贼人所擒,那些贼人抓着我逃到街上,有侍卫追上来,狠命互击,打了一阵,街边一个鼻青脸肿的卖艺人突然伸了一根树枝过来,也是这么两下,荡开了两把剑。”
“他救了我,我父皇母后出于感激,盛情挽留请他做了国师,并且教导了我五年的剑术,他一出剑,我再是熟悉不过。这一剑是我想学的,他却不教,说我贵为太子用不着这种剑。但就是因为这一剑,他才成了永安国师,我又怎可能认错?”
这时,慕情轻声道:“泰华殿下,你说你是看到了一点残影,但这残影除了你似乎也没别人看到,那还是你的一面之词啊。”
慕情在此时出言,看似是为谢怜辩解,实际上却未免不怀好意。因为他越是质疑,郎千秋就一定会越是较真,对谢怜的处境不会有任何帮助。果然,郎千秋道:“好!劳烦拿剑来!”
殿上不少武神都是随身带剑的,听他一喝, 当即解剑抛来。郎千秋握了剑,抵到谢怜面前,道:“给你!我们现在就比一场,什么也不藏着,全力相拼,看看我们的剑法是不是一路,看看我是不是你教出来的!”
师青玄似乎惦念着谢怜的伤,道:“千秋,太子殿下方才为帮你挡下花城那一刀,右手成了这么个样子,又如何能与你比剑?”
听了这句,郎千秋忽然左掌伸出,在自己右臂重重一击。
只听一声喀喀之响,他这条右臂登时冒出一阵血雾,变得血淋淋的,软软垂下。这伤势挺重的,见他突然自伤,众神官俱是一惊。谢怜一怔,抬眸道:“你这是干什么?”
郎千秋道:“风师大人说的不错,你方才的确因为救我才伤了一臂。但你救我是救我,杀我一族也是事实,我知道你双手都能使剑, 并且剑法全都出神入化。咱们用左手比过,是男儿便拿起剑来!”
谢怜看了看剑,又看了看他,最终,缓缓摇了摇头,道:“我许多年前便立过重誓,再不用剑杀人。”
郎千秋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霎时红的骇人,握剑的左手发出格格乱响。师青玄一道拂尘甩进去,卷了那剑压住,道:“我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既然那芳心国师一直是戴着白银面具的,说不定是谁冒充他害人。还是先请帝君示下吧。”
众人皆转向上方玉座。君吾道:“仙乐。”
谢怜欠身,道:“是。”
君吾沉声道:“泰华所言,你认不认?”
谢怜道:“认。”
君吾点了点头,又道:“血洗鎏金宴的芳心国师,究竟是不是你?”
静默片刻,谢怜猛地抬头,道:“不错。是我!”
郎千秋道:“你承认了,那很好。”
不等君吾发落,谢怜先出声道:“仙乐有个不情之请。”
君吾道:“你说。”
谢怜道:“请帝君去我仙籍,贬我下凡。”
郎千秋却道:“你不需要自贬,你飞升是你的本事。我只想跟你决战一场。”
谢怜道:“我不想跟你打。”
郎千秋道:“为什么?你从前也不是没跟我打过。这一战不论生死,从此了结!”
谢怜淡声道:“不为什么,跟我打,你必死无疑。”
他这一句轻描淡写,却激起四周一片轻微的抽气之声。
时锦归心中了然,谢怜做得到,不是自大之话,只是在陈述事实。
郎千秋认真的道:“ 我说了,生死不论!我也不需要你让我。”
谢怜没有应他,对君吾道:“请帝君贬我下界。”
郎千秋要抓他回应,师青玄赶紧地道:“且慢!诸位,我以为此事存疑。”
君吾道:“风师说来。”
师青玄道:“诸位仙僚都认为仙乐殿下是为报复才化名芳心,血洗永安皇室。但他若是要报复,又为何独独放过了身为永安太子的泰华殿下?照理说,一个复仇者最想手刃的,不就应该是这位太子殿下吗?”
这一节原先也不是没人想到,但都觉得没必要主动发声,此时风师带头说了,才有几人跟着点头。师青玄又道:“我与谢怜此人相交虽无多时,但我亲眼看到他为救泰华殿下正面迎击弯刀厄命,千秋,”他转向郎千秋道,“若是对你永安皇室有恨,又怎会甘冒其险为你挡刀?”
师青玄高声补了一句:“所以!我以为此事存疑!”
这时,裴茗叹了口气,道:“真是羡慕啊!”
师青玄一甩拂尘,不愉道:“裴将军有话直说。”
裴茗扶剑端立,道:“我说羡慕,就是在直说。我羡慕仙乐殿下,能得风师大人一力担保,仗义执言。我们小裴就没这个福分了。我说他那事存疑,却硬是被驳了回去,怎能不羡慕?”
师青玄道:“裴将军你不要混淆视听。小裴的事能一样吗?我是亲眼见他恶行,也是亲耳听他承认了的。”
裴茗道:“那今日岂不也是一样?泰华殿下亲眼见他恶行,也亲耳听仙乐殿下承认了,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师青玄大怒,且要再跟他理论,却被谢怜一把拉住了。
时锦归也同时对着裴茗摇了摇头。
君吾终于发话了,他淡声道:“诸位稍安勿躁。”
他发声并不如何的洪亮,平和的很。然而,神武殿上每一位神官都听的清清楚楚,忙又站好。待大殿安静下来,君吾道:“泰华,你行事素来是有些冲动的。遇事不可一味猛冲,需得冷静聆听,再做定夺。”
闻言,郎千秋低头受教。许多神官心中“咯噔”一声:哎呦不得了!看这架势,莫不是要保?!
果然,君吾又道:“仙乐不肯全盘拖出,请求自贬的提议无效。先收押在仙乐宫禁足,之后由我亲自审问,在那之前,泰华暂且不要和仙乐见面了。”
众位神官心里那声“咯噔”拉出了一长串回音:还真保了!
郎千秋凝视着谢怜,道:“帝君想问什么,可以尽管审,但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总是要和你战一场的!”说完,他向君吾一躬身,转身出了大殿。
君吾摆了摆手,几名武官聚上前来,把谢怜带了下去。
得了这么个结果,众神官也是甚感无趣,便打了招呼散了。
谢怜经过师青玄和时锦归那儿时,对着师青玄道了谢,又问:“可否拜托二位两件事。”
时锦归道:“你说。”
师青玄道:“你讲吧。”
谢怜对时锦归道:“上次你在与君山见到的那个少年,现下就在偏殿,劳烦你之后引他去见帝君。你不必多说,帝君知道怎么回事。”
时锦归道:“好。说起来,我在今日之事上帮不上你什么忙,不好意思了。”
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一方面,芳心国师一事,君吾没有和他提过,对内情知之甚少,就算郎千秋已经陈述过事实,也不够他借题发挥,更重要的是也没和谢怜一同去鬼市,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若是真帮了只会起到反作用,让郎千秋更较真;再一方面,他与裴茗和谢怜的交情都不浅,帮了谁另一个都不好看,就算凭着情谊人家不跟你计较,一次两次还好,十次八次呢?心里还是会不满的,上天庭找个说的来,又能帮的上忙的可不容易。时锦归心里也了然,无论他说不说,君吾都会找借口保下谢怜的。
谢怜摇摇头,道:“无妨,我明白。”
又对师青玄道:“若是裴将军之后还想找半月发难,还请风师大人施以援手。”
师青玄握拳道:“那是一定的,我不会让裴茗得手的。她在哪儿?”
谢怜道:“她被我藏在菩荠观里一个腌菜坛子里了。若是你有空,劳烦把她取出来吹一吹。”
“……”
时锦归按谢怜说的去了偏殿,果真有个少年,只是满脸绷带,看着畏畏缩缩的,不太舒展。时锦归冲他脑门弹了一下,道:“小家伙,跟我走吧。”
时锦归盯着看了这个小孩儿有将近半刻钟的君吾道:“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君吾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对着那个叫郎萤的“少年”道:“你甘心吗?”
郎萤不明所以。
君吾继续道:“永安国第一任国主郎英攻破了仙乐国,立了他的一个侄子为太子,也就是你,可后来,有人杀了郎英,你也被打晕在皇宫,感染上了郎英尸体上的人面疫毒,他们打算将你偷偷弄死,却被你挣扎着反杀,逃了,在世间苟活至此,你真的不恨?真的甘心?不想向当初那个害了你的人复仇?”
郎萤身子发颤,喉间发出一声声呜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声音刺耳,仿若小兽一般,痛苦地捂了头。
“你现在还不知道害你变成这个样子的究竟是谁?”君吾不急不缓地道,“仙乐太子,谢怜。”
听到这儿,郎萤似乎受不了了,一声愤怒的号叫从喉间涌出,郎萤挣扎着要上前,却根本动不了,君吾只是看着他,再次问了一遍:“你想不想复仇?”
殿中的声音慢慢随着呼吸的起伏安静了下来,却仍然有低低的痛苦之声,郎萤低下了头。
君吾温声道:“你很想复仇,对吧。”虽然是个问句,可语气完全不是那回事儿,反而分明已经十拿九稳。
“只要你帮一点小忙,就会有人帮你完成复仇,你,意下如何?”
郎萤没有回答,却也低头不语。
他这一行为,就已经有了答案。
君吾翻手,掌间有一缕残魂,散发着点点黑气,那残魂径直飘向郎萤,融进了郎萤的身体。
君吾道:“你知道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时锦归打了个响指,郎萤脚下泛起一阵光,光芒散去后,人已经不见了,郎萤被他送走了。
“喵~”殿内忽然传出猫叫,时锦归回头扫了一眼,君吾平常坐的宝座上趴了一只猫,两只爪子叠在一起,尾巴晃了晃,头一枕,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刚才进来的时候,小叶子并不在,应该是玩累了才刚刚趁人不注意进来的。
君吾看了看已经睡得死沉的小叶子,转头看向时锦归。
时锦归一扶额,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你看我作甚,莫非,帝君,你还和一只猫过不去?”
君吾微笑着摇了摇头。
时锦归忽然道:“从太子殿下飞升回来开始这一段时间,你就一直不大痛快,对于别人来说你要时时刻刻保持完美,一尘不染,但在我这里就不必了,好吗?”
君吾转过了身,腰间被人一搂,轻声道:“好。”
话语不用太过华丽,只要知道身边还有个人可以相依,会站在自己身边,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