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都这一战打得很好,把南疆打得抬不起头,一纸条约,二十年不敢再犯。骁威将军还是那个骁威将军,凯旋至京都,老百姓们呼喊着他。
秦玉沉回想起过去那些年,觉得恍惚,可一张张喜悦信任的脸庞,让他勒紧了缰绳。
他想,陛下,这一次,我只是为了大梁的百姓而来。
然而那位陛下,正站在城墙上。他看过来,似乎也带了笑:“玉郎,来,随朕回宫。”
帝王心,最是难测。
“阿盈不愧是二公子的弟子。”林伯说:“想来不久你也能独自在京都行走了。”
她很好,勇猛得不像个姑娘。
战场上,她杀了很多人,鲜血染满铠甲与衣袍,那双眼睛映着冲天火光,亮得不像话。
“林伯说笑了。”
姜盈又问:“将军呢?”
“回来了。”林伯答:“应当在房里。”
“我去瞧瞧。”
姜盈两步越过他,步履匆匆。
房间里烛火摇曳,那人坐在桌前,有些出神。
“将军。”
她唤了一声,走到他近前。
刚沐浴过,风一吹,有股清香。
“姜盈。”
秦玉沉抬眸,眼神深沉温和,在晕黄烛光里,姜盈似乎晃神一瞬看见了温柔怜惜。
他问:“还疼吗?”
她眼尾处的旧疤还在,胸口又添了新痕。
那日敌寇夜里偷袭,她提着刀杀进去,不知是谁一剑挑开她盔首,三千青丝如瀑散开,在夜里,混着血色与火光,美得惊心动魄。
那一刻,秦玉沉觉得眼睛被刺得很痛,如同他们离开木头镇那日,那样鲜亮的颜色,足以让人不敢直视。
他走神,来人刀向心口。姜盈震惊,闪身为他挡了一刀,顷刻间血流不止,跪倒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得仿佛一碰就要碎。
秦玉沉没觉得有哪一刻像那般怒不可遏,他养了几年的姑娘,那样好的一个姑娘,跟着他一路北上,从军杀敌。
可她是个姑娘,她也喜欢放纸鸢,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她那般脆弱,又那般强韧。
他抱着人进了军帐,姜盈颤抖着唇,笑着:“将军,我说啦,我厉害极了!”
他也在抖。
“是,你最厉害。”
军医给她看了伤,包扎好,她沉沉睡去。
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军里桀骜冷冽的姜公子,其实是个女郎。
女郎从军的极少,几乎没有。
他们议论着,说姜盈倒是不同一些。
有人又说,那将军还真是舍得啊,这俏生生的女弟子,竟然舍得放在这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来。
“那这,她以后还——”
以后,陛下替她想了。
她被传进宫,整个天下的主子,大梁的陛下坐在上头,他说:“玉郎从前没收过哪个女子在身边,就连国公府的小姐也看不上,你呢,你是哪里来的?”
姜盈懂的。
“草民是个乞儿,将军心善收留了草民,教了些功夫,所以便一直跟在将军身边。”
陛下看着折子,笑了笑:“你一姑娘家,能这般倒是不错的。朕想着,封你个郎将,如何?”
“草民,叩谢陛下。”
出了宫殿,领路的太监笑:“姜姑娘可真是好福分。”
姜盈睨他:“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啊?”
太监惶恐,满脸赔笑:“姜姑娘可真是折煞奴才了。”
姜盈想,如今也很好,且再等等吧,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再次落雪。
等到了陛下赐婚。
骁威将军秦玉沉,和国公府的嫡女阮芜月。这桩婚事,大家都说很好。
那夜烤着火,姜盈问:“将军喜欢吗?”
她眼神无波,捧着杯热茶。
秦玉沉笑了笑,拨弄着炭火:“我甚少有什么喜爱的。”
“那将军会拒绝吗?”
她又问。
秦玉沉看向她,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他眼里映着红光,也映着她:“姜盈,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
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会有这桩婚事?
是,很早。
姜盈弯着眼笑,笑意却和冬夜一样凉,连炭火的光都照不进去分毫。
很早,进京都的那日,她醉酒,梦见将军和国公府的小姐阮芜月,喜结连理,十里红妆。
她在梦里看见自己,是在那年阆都一战后,一个普通的流民。
原来在梦里,那一年她没有走到他面前,他们素不相识,只是很久以后,她几乎要死在街头,而他顺手救了她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那次也点头应了好,只是到底没撑得过来年春天。梦里的她闭眼前想,若有来世,秦玉沉,我会记得你,拿一辈子来拜谢你这场恩情。
姜盈终于决定回木头镇了,她来时什么也没带,几件衣衫和一柄刀,走时也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心口的伤疤和一坛好酒。
“再见啦!”
她挥着手,同京都,同将军,同她这一场做了近五年的大梦。
有些人如果遇到了,很好,再分别,却也很好。毕竟姜盈,不是一个拖拖拉拉,遇事不决的人,想要什么就要去得到。
想不要什么,也不要得潇洒痛快。
来时是秋日,枫叶红了又红,比夕阳还红得好看。走时是冬日,风雪吹了又吹,比礼乐吹得还要大声。
和那年离开时头也不回一样,这场告别终于结束,没有人知道,只有风知道,天边的晚霞知道。
她身影被拉得老长,远远地,瘦小又孤傲。
将军,此去一别,当是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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