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怀芥蒂
太巳仙人奉召进璇玑宫,心里七上八下。女儿大婚百年,从未曾召见。除了陛下,天界上下,无人知晓邝露的变化,但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邝露自从喝下忘川水,便无欲无求,无任何情思,连对他也只是礼仪般的恭敬孝顺。
偶尔见到陛下,他实在是惶恐不安的很。虽然知道作为天后父亲,自己也释权避世,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也找不到名目惩治他,但每每看到陛下,还是能感受一阵彻骨的寒意。陛下当然有理由恨他。他也不知,当初让女儿喝下忘川水,到底是祸是福。且帝后大婚百年,迟迟没有子嗣的喜讯传出,难不成就是忘川水惹的祸?
转眼到了璇玑宫主殿,一身天后常服的邝露端坐在高台之上,如天帝陛下一般,看不出悲喜。即便不是着正式大型场合的天后正装,也是凤仪万千,端庄高雅。太巳仙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天后娘娘安好!”
邝露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听到爹爹声音,便马上起身下来,搀扶着爹爹,如从前一般,说,“爹爹,女儿想你了!”
太巳见女儿依旧孝顺,心里略感安慰。一时无语,生怕说错话得罪陛下,影响到女儿。
邝露见爹爹不开口,也知晓身份地位尊卑,便坦言,“爹爹,女儿全都想起来了!”
太巳大惊,看来这忘川水也是徒有虚名。
邝露又说,“谢谢你,爹爹!如果不是喝下忘川水,女儿与陛下成婚,也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可如今我又想起来,还是不知如何相处。”
太巳见女儿的表情,有初为人妻的娇羞喜悦,更多是难以言说的痛苦。他实在不明白女儿,当初是爱而不得,后来是得而不爱,那现在想起前尘往事,也已如愿嫁给陛下,终归是幸福的吧!
她已大婚百年,难道还不知夫妻相处之道?他隐隐听到一些传闻,天后始终未有身孕,已有仙官奏请陛下纳妃。不过陛下一直死死按下此事,更不许任何人谈论。陛下对女儿的恩宠,六界皆知。陛下几乎是举六界之力来宠她一人,各界贡品、天界至宝都源源不断地赏赐给她,连带太巳府也是荣耀满门。
他说,“娘娘,陛下是六界君父,也是你的夫,自当尽心服侍陛下,凡事切莫违逆陛下。”邝露无动于衷。他终于忍不住说:“露儿啊!你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小金孙呀?”
邝露大惊,她从未想过此事。想起昨夜,脸上一片绯红,可自己的事都没想明白啊!
太巳想的是,女儿自小温顺,从不懂努力争取什么。她心心念念的只有陛下,当初陛下不过是有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妻,她就为之痛苦了几千年。倘若日后陛下真的纳了天妃,她还活得下去吗?更何况,若有他人为陛下生下庶长子,岂不更危及她的天后地位?先天后荼姚不就是前车之鉴吗?血淋淋的事实啊!
不过庶长子的身份是陛下的忌讳,这宫里又处处是陛下的耳目。他只好说,“露儿,从前的事,多思无益!你是爹爹的掌上明珠,爹爹希望你永远幸福!可眼下当务之急,是为陛下绵延子嗣!”
“多思无益!我明白了,爹爹!”邝露只听进这四个字。
“露儿,你不明白!爹爹终有一日要身归混沌,不能永远陪你,唯愿你有自己的孩子。从前爹爹不知陛下圣心,只怕你再甘愿困在陛下身边,孤苦终老。爹爹让你喝下忘川水,害你和陛下蹉跎了一百年的光阴。都是爹爹的错,爹爹对不起你!如今你既忆起往事,自然也明白陛下的情意。那就赶紧为天界诞下储君,锁住陛下的心,方可巩固你的地位啊!”
“爹爹,女儿从来没有怪过你!”本来想跟爹爹说说心事,没想到爹爹说的比她还多,偏偏还都是她不想听的。她根本不在乎什么地位。匆匆送别父亲,便径自去往玄洲仙境。
润玉透过水镜看着邝露的一举一动。虽然她无须子嗣也锁住了他的心,但他确实很渴望和她有个孩子。父帝是金龙,娘亲是龙鱼,他是应龙;荼姚是火凤凰,旭凤是火凤凰;锦觅是霜花,旭凤和锦觅属性相克,所以棠樾是水鸟。邝露是露珠,与他同属水系,那他和她的孩子,应该会是和他一样的龙吧!
可明显太巳仙人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他有些遗憾,不过本来也没指望让太巳当说客。昨夜是个全新的开始,她会不会已经有了他的骨血?他暗暗的想,内心充满期待。他也理解她,他何尝不是常常借着处理政务,来麻痹自己。由她去吧!她终究还是他的。
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天上的日月星辰也好,六界的江河湖海也好,自由也罢,温柔也罢,统统都给你。
邝露没有回寝殿,却固执地回自己的偏殿。小是小一些,但她已住了千年,早已习惯。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他。昨夜是她情难自抑,他们的仙体,像灵魂一样契合得无与伦比。可往后呢?
她看到他,就会不自觉想起,他曾经深爱过另一个人。她见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起初得知他的婚约,她以为那是他的良配,她鼓励他去争取。她努力放下自己的感情,一心只想成全他,希望他能修成正果,却见他执念愈来愈深,陷入疯魔……
她旁观着他和锦觅,对于锦觅隐晦不明的态度,她也是怨的,因为锦觅总是无知地伤害他。可她只默默地置身事外观望,帮助、开导锦觅,甚至拜托锦觅对他好一点。她一直如他所愿,助他成为他自己选择的、他自己期望的自己,帮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人。难道她错了吗?
她想起那套霜花衣服,他毁掉不是欲盖弥彰吗?她想起他对于六界第一美女的避而不答,是他不屑于向她说明吗?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做他众多天妃中的一个,便已知足;可如今她已是他唯一的天后,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还心存芥蒂。难道情爱竟如此自私、排他?
曾经她是他的爱慕者、追随者,不自觉把自己放得太低;如今她却是他势均力敌的妻。这百年来,她这个天后做的端庄得体、风生水起。她从未过得如此恣意,当然她也明白,这个天后之位,是他给的,是他成就了她。她逐渐拾回遗失的自信,一点点重塑自我。她曾经的自信,早在千年多爱而不得的岁月里,被摧毁得一丝不剩。只残存着卑微的爱,和永远追随他的执念。
润玉自入住璇玑宫始,唯有昨夜是宿在她的偏殿。她不来,便打算跟着她,反正“此心安处是故乡”!
她将他拒之门外。她不怪他,他爱过别人,不是他的错,只是他的一段过往而已。她的介怀,对他而言,并不公平。这百年来,他对自己一次次的试探和表白,她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怪只怪命运捉弄,她没能成为他第一个爱的人。
润玉站在门外,抬头一看,挥手施法,殿门上方便出现一个牌匾“凤仪殿”。隐约看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理解她的心思,曾经是他伤了她的心。她既已全部回想起来,自然会痛苦一番。
怀念起那个喝了忘川水,无欲无求、无所畏惧、无忧无虑的邝露,果真是“无欲则刚”。可若不是她想起来,她怎会爱他,又怎会给他机会?唉,情爱让人渴望,又感到烦恼痛苦。
他抬起手,想推开门,修长如玉的手指,却停在空中。原本满怀期待、雀跃的心渐渐凉了。几千年来高高在上、为万人敬仰的天帝陛下,被下了逐客令,难免尴尬,却气恼不起来。
他不后悔当年强势立她为后。若非如此,一个不爱他的她,怎会回到他身边?没有他的她,亦是星露。没有她的他,如坠深渊。他只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明白自己的心,后悔没有早一点保护她。人的通病是不会后悔做过什么,只会后悔没有做什么。
邝露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起身打开门。润玉还站着。玉冠束发,剑眉星目,眼泛星光,一袭白衣,长袍广袖,依旧清风霁月,还是她深爱的模样。心一下子就软了。
润玉看向她晶莹剔透、不染纤尘的双眸,心低到尘埃里,仿佛仍是昔日卑微缺爱的少年,轻声说,“露露,我曾陷入肮脏的沼泽地,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如今我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送给你,你可嫌弃?”
邝露见他说得如此卑微诚恳,坦言,“邝露从未嫌弃!一切过往,皆为序章,也都是你的勋功章!你是六界君父,攀向顶峰的路,向来崎岖,你还将开创更伟大的盛世。你已至高无上,无须妄自菲薄!”
润玉闻言一怔,他早已听惯那些歌功颂德,从没一句,似这般抚慰他的心,她果然是他命里的解语花。他忍不住轻轻拥她入怀。
邝露把头埋在他胸前,喃喃自语,“我只恨我自己。”
润玉轻轻捧起她的脸,温柔地说,“露露,我们往前看,好不好?相信我!未来不一样,未来会好的,未来是一个鸟鸣缠绵的清晨,可以容下所有矫枉过正的灵魂。”他又说,“距上朝还有两个多时辰,我们去凡间小住,暂别天界,可好?”
邝露心有触动,随他去往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