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清有些意外,却也不再矫情,索性坐了过去。
乞丐老尤要和佟家儒接着唠,问他赚钱那么多,而且每天都去银行,为什么不带老婆孩子去租界住。
佟家儒苦笑反驳:“我的确每个月都去银行,但我一个子都没攒下,都寄回热河老家了。”
“我娘本来身体就不好,之前给我生了三个姐姐,生我的时候就已经油尽灯枯了月子没做完就撒手人寰。”
“父亲大人扛长活,做苦工,支撑这个家,除了要养活我们这一堆孩子,还要照料我们上面的,我们的奶奶、太奶奶、太姑奶奶。”
“后来二姐、三姐大了,都嫁人了,大姐为了伺候老人,到现在都快四十了都没出阁了!”
佟家儒讲述着自己的背景,积攒这么多年的压力和委屈终于可以倾诉,一股脑的讲了出来。
“就这——我爹还非得供我读书,说是就算一家人不吃不喝也把我供出来。”
“您有一个好父亲。”沈长清说。
“可我给不了自己孩子一个好父亲,”佟家儒摇头咧咧嘴,又道,“我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是不是好丈夫沈长清不清楚,但她想,同样作为女儿,她们是不会怪自己父亲的。
他深呼出一口气,继续倾诉:“幸好我才算争气,考上了北平的大学,得到学校的奖学金,完成了学业。”
“本来想我挣了钱家里就能好过点——”佟家儒哽咽几声,愤懑不已,“可那天杀的鬼子来了!”
沈长清一被他这声吓了一激灵,佟家儒关切看过来。
“怎么?吓着你了?”
“没……”沈长清抱了抱自己胳膊掩饰,“就是有点冷。”
佟家儒不动声色的把灯盏往她这边放了放,蜡烛一晃一晃,印在沈长清的脸上,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那两个姐夫跟着杆子帮杀鬼子,被抓了,同一天,在水泉沟被砍下了脑袋。”
“我之所以来到上海,就是因为我深爱着的家乡热河,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了。”
“我佟家儒……誓死不做亡国奴!”
后面,佟家儒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就连怎么回去的都不记得。
在她眼里,父亲是日本的将军,是英雄,是自己的全部,可在别人眼里他却是滥杀无辜的侵略者。
沈长清的认知第一次被冲击,但也只是冲击,她脑海中的军国主义思想还未被动摇,她只是在想办法,想着如果不用屠杀和战争的方式,是不是也能占领中国。
思尽一夜,直至天明,终究未果。
一夜未眠,沈长清揉着眼睛下楼,模糊间看到沙发上蜷缩着的人,放轻了动作。
绕过客厅,走进厨房,看到还在温热的姜汤,沈长清这才想起昨天回来后,母亲好像很担心的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自己,但见自己互相不想回答,便让她先换衣服,再下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所以,她是在外面等了自己一夜吗?
沈长清没有深究,自顾自的舀了一碗喝光,然后去房间拿了个毯子,想给母亲披上。
沈母睡得并不踏实,毯子刚落得身上,她就感觉出来了,一睁眼就和长清视线相撞。
她迅速收回手,脸上很不自然。
“长清醒了?”
“嗯……”
“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沈母说着就要准备。
“……不用了,”沈长清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去看她,“我出去一趟。”
见沈母有些失落,长清怕她误会,又加了一句,“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沈母有些惊讶,抬头看向长清,看得她都发毛了,落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连忙离开。
沈长清自诩通晓人性的漏洞,可到了自己身上就变成了一个和母亲闹别扭的小女孩,忍不住去关心,却又傲娇的不肯率先示弱。
佟家儒的话虽未动摇她心底的思想,但让沈长清和母亲的关系有些许缓和,丰爷和沈童自然也是乐观其成。
这天,沈童要请佟家儒去餐厅,有要事商议。
长清听闻前几日欧阳正德到他家里惹事,她想去看望一下,却觉得太过关心,现在也算有了由头。
长清打听着来到公园,佟家儒正躺在长椅上小憩,她已经见识过佟家儒有多能睡,只能打断他,将其叫醒。
“佟老师?”
佟家儒听到有人叫自己,迷迷糊糊坐起来,看清来人。
“长清同学?”佟家儒习惯性的扶了扶自己眼镜,却想起来眼镜被欧阳正德踩坏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童想请您吃饭,就今天中午,卡玫尔西餐厅。”
“卡玫尔……”佟家儒摇摇头,“不行,我是中国人,不吃西洋餐。”
沈长清没想到一上来就会被拒绝,尴尬去不失礼貌的笑笑:“佟老师,沈童说是很重要的事,连我都没有告诉,您就算不愿,好歹也去看看。”
“或者,您见到沈童后,再换个地方也可以。”沈长清语气有些委屈,“我只是个传话的,您别难为我啊……”
佟家儒有些头疼,却还是答应了。
中午,沈长清本想去听听他们要聊什么,可吉泽却打来了电话,让她去一趟欧阳公馆,有要事安排。
到了欧阳公馆,欧阳正德知道她的身份,一直在旁边奉承,沈长清嫌他太聒噪,便径直去了吉泽房间。
吉泽的伤还没好全,正坐在床上下棋。
“吉泽叔叔。”
“伊藤小姐,请坐。”
沈长清走到床边坐下。
“伊藤将军棋艺精湛,作为他的女儿,应该也毫不逊色,”吉泽拿了一盒棋子递给沈长清,“伊藤小姐,可以陪我下盘棋吗?”
沈长清拿起棋子,至于掌心。
“父亲虽然教过我下棋,但我太过愚钝,到头来也只学了皮毛,怕是父亲的一分都不及,吉泽叔叔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吉泽也不介意,让沈长清先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