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醒了，窗外隐约泻下几缕天光，已然破晓。
他没有入画，还是得去找北渊。
这么一想，转了个身，看见温客行坐在床边，穿着一件颜色内敛的墨青袍子，侧头看向他，背脊挺直，姿势亦万分端正。
周子舒翻身坐起，“温客行！”
温客行眉峰一挑，想说句什么，却咽下去，只微微一笑。
周子舒问：“你去哪里了？”
温客行语气如常，“我察觉自己灵力大涨，回去闭关修炼了几天。”
周子舒轻轻松了口气，镇定自若披上衣袍，正要伸进袖中，只听温客行道：“阿絮，我有话对你说。”
周子舒手一顿，自然而然地放在膝上，用眼神询问他。
温客行斟酌道：“阿絮，我久居画内，不通人情，多次冒犯你，难为你不责怪。”
周子舒打量他，“你这是浪子回头，迷途知返？”
温客行诚恳道：“小可于修行中灵台顿悟，决心痛改前非，还望阿絮原谅则个，不要放在心上。”
周子舒语气听不出情绪，“若我放在心上了呢？”
温客行艰难道：“那阿絮的癖好委实有点特别。”
周子舒差点没忍住一拳砸他脸上。
面色还不显，只冷冷一哼，“絮不敢当，不如温兄忽焉东西，雅兴风流。”
温客行一张脸青了又红，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子舒气血翻涌，忍了半晌，道：“没别的话了？”
温客行一字字道：“阿絮，对不住。”
他的神情泛上些许苦意，起身道：“我这就走。”
周子舒怒喝一声，“站住！”
温客行背对着他，不敢回头看。
周子舒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温大仙人万花丛中过，没想到还有这种狼狈时刻，你以为我想说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温客行转过身来，“我没有……”
周子舒抱臂看他，似笑非笑，“教你长个教训。”
他蓦地顿住，迟疑片刻，“阿絮，你不是……你不是喜欢……”
周子舒瞟他一眼，“我喜欢什么？”
温客行看向自己的双手，心道，不对啊，难道是我想错了？
周子舒系好中袍，下榻穿鞋，淡淡道：“慢慢想吧，失陪了。”
等他洗漱完毕，穿好外衣准备出门，温客行又飘了过来，期期艾艾，眼睫半眨，“阿絮去哪，我也想去看看，画中不见天日，多年未曾出来……”
说得好不可怜。
周子舒心中冷笑，见鬼了，说真心吓得跟兔子似的，说假意又变回狐狸。
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淘书买酒，爱来不来。”
温客行飘到伞下，道：“阿絮费心了，我不用这个的。”
周子舒将伞移正了，“谁说给你用的，太阳太大，我自己用不行吗？”
温客行眨了眨眼，琢磨起他这语气来，没想出个一二，周子舒已经抬步走远了，只好追上去。
周雪正在院子里玩陀螺，见到先生，忙停下动作，背起手来，惴惴不安地瞥他。
周子舒眉头微皱，“把它收好，回去罚抄十遍《长歌行》。”
周雪愁眉苦脸地啊了一声。
周子舒道：“二十遍。”
周雪道：“马上去！”
蹲下来捡起陀螺，风一样跑走了。
温客行在一旁看得挺乐，“阿絮，小孩子谁不贪玩，你这么严肃干什么？”
周子舒道：“我的弟子还是你的弟子？你来教？”
温客行顾左右而言他，“这小姑娘挺可爱，是你的远亲？”
周子舒摇摇头，“周管事的闺女。”
温客行顿了一下，“周管事？”
周子舒以为他感兴趣，“周伯于我有养育之恩，改日带你见见。”
温客行眸色沉阴一刹，冷冷道：“不必了。”
周子舒听他语气有异，看了过来。
温客行神色已恢复正常，“我怕吓着他老人家。”
两人一路走到街上，温客行是灵体，好吃好喝的皆碰不得、吃不得，好在还有好看的，他一朝见天日，兴奋劲涌了上来，“阿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问声叽喳，绕耳不绝。
看在他着实可爱的份上，周子舒决定暂且不与他计较，纵他一回，说是淘书买酒，实则将所有铺子都逛尽了，指着他好奇的物什一样一样说过去，也不管旁人诧异目光。
路过望仙楼，温客行停下脚步，抬眸望去，周子舒问：“想进去？”
温客行发表感慨，“这名字与我挺般配。”
周子舒把伞一收，抬步跨进戏楼，“是挺配的。温大仙人，想让我夸你就直说。”
温客行游荡在他身侧，踌躇片刻，故作轻飘，“倒也没这个意思。”
周子舒大好心情一扫而空，也懒得再管他，兀自寻了个位置坐下，让小二上两壶酒来。
戏台上正在唱一出《游园惊梦》，周子舒喝了两盏，温客行便道：“阿絮，别喝太急，对胃不好。”
周子舒面无表情道：“听你说话才胃疼。”
温客行默默飘远了些，“我不说就是。”
说要看戏，温客行心思也不在上面，方才看皮影戏时还左摇右晃的，如今目光只虚虚落着，好似魂飞天外一般。
周子舒指节轻叩酒盏，道：“怎么样，看得这么专心，有什么感悟？”
温客行幽幽一叹，“不人不鬼，终难善果，写个团圆罢了。”
还真在看。
周子舒哦了一声，“温大仙人，你什么时候又成鬼了？”
“是鬼也好，是仙也罢，总归不是个东西。”温客行贼兮兮一笑，“这多情总被无情误，万一误了阿絮，我可要心疼死的。”
周子舒青筋直跳，险些捏爆酒盏，“鬼才对你多情！”
温客行眉眼微弯，“这就对了。”
周子舒又猛灌一口酒，冷静了一下，待要说话，但见温客行眸光一沉，直直看向他的身后，脸色逐渐苍白。
刹时间，只听尖叫声、哭泣声、推搡声、杯盏倾倒声、燃火噼啪声轰然作响，望仙楼失火了！
周子舒酒盏于手中脱落，砰摔在地上。
头痛欲裂，脑中轰鸣，周围景象似潮水般褪去，他已有许久未曾发病，没想到在这时又发作了。
温客行迅疾抬手去捉周子舒的手腕，“快走！”
情绪波动太大，灵力汇聚，他的指尖在一瞬间凝出了实质，冰冷得可怕，还在隐隐发颤。
周子舒缓过神来，反手握住温客行，也不管抓在虚空中，只当真的紧紧箍住了，在失控奔涌的人海中起伏有顷，终于挤出门口，得以喘息。
周子舒额角与手心一并发汗，前所未有的恐惧陡然升起，与温客行对视半晌，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
楼前人头攒动，汲水的汲水，倒水的倒水，呼喊的呼喊，救人的救人，周子舒来不及多说，最后看一眼温客行，扔下一句，“离火远点。”
便掏出绳索作襻膊，将袖子捋起束住，过去帮忙。
风携热浪与尖啸扑面而来，温客行眼看着周子舒又扑进火中，咬牙克制颤抖，紧紧跟了上去。
楼内半昏不醒的伤者被一一背抬出来，火势仍未减弱，一个老汉屡次要往火里冲，被揪住了喝，“干什么别添乱！”
老汉嘶哑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格外微弱，“我家女娃还在里头！”
“什么？台子后？那是火烧起来的地方！能抬出来的抬了，现在谁敢进去？”
“给戏班子打杂的？多半没气了。”
周子舒道：“老丈，你别紧张，什么能一眼认出来她？手上的镯子？”
问罢又要进去，温客行喊他：“阿絮！”
周子舒擦去额间的汗，瞳仁浸得发亮，在火光掩映下隐隐烧着，抬眼看他。
温客行开口道：“小心。”
“废话，”周子舒道：“你别跟来了啊。”
他拎了一桶水劈头淋下，借了两条湿巾，冲进了戏楼内，他虽不是习武之人，但平日练拳健体从未落下，身手比普通人敏捷很多，一路躲闪，除了细小擦伤烫伤并无大碍。
戏台子火势极旺，能救的都救走了，剩下几具面目模糊，焦黑一片，他捂着湿巾鞠身往前探查，隐约看见一倒塌处架起一方极狭的空间，露出抠入地面的两指，与泛黑的木头混在一处，若不是他看得仔细，确实可能就此错过。
周子舒探过去，人还有极度微弱的呼吸，不知是不是那姑娘，浓烟越来越大，他费力移开木梁，将湿巾覆在她脸上，将人背起往外跑去。
前路不断掉落障物，丈长的火舌扑舔过来，背上还顾着人，比来时艰难漫长很多，他精神高度集中，几乎凝成一点。
稀薄的空气逐渐旺盛起来，忽有念头一闪而过：快了，他能护住这个人。
热浪舔舐，震耳欲聋，刹时间众多思绪纷涌而至，头上梁木轰然卷落，他往前一扑躲开，滚落在地，眼见要撞在一块滚烫木头上，一双手将他带进怀中，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哼。
是温客行！周子舒身心绷到极致，动了动唇，看向他的伤处，温客行摇摇头，示意无事，他不欲多说，只替阿絮托好背上的姑娘，又紧紧拉着他的胳膊，一面往前开路。
两人于翻滚火海中几近匍匐，撑着走完最后半段路，门口响起“还有人，快来！”的呼声，数位年轻力壮的闯将进来，温客行心下一松，灵力至此耗尽，热风一扑，消散在火中。
背上的姑娘被人接走了，周子舒眼睁睁看着温客行消失，耳边轰鸣不断，双目圆睁，浑身战栗，竟又要往火里扑，旁人一把将他死命拽住，“公子，你疯了？”
周子舒心道，你才疯了！他还在里面，他还在……
他是谁？
他是……
温客行、温客行……温衍！
无数画面如热浪扑涌而来，疼痛与眩晕在脑海里炸开，如尖刀捅入心脏，周子舒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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