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晚上温客行必会骤然出现在房内,周子舒睡着后又必然入画,鉴于不想再出现一些尴尬场面,他不得已约法三章,勒令温客行自觉避开沐浴、洗漱、床榻场地,于是温客行每日只能委屈自己待在几案上,巴巴等周子舒来看书画画。
然而周子舒每晚落入画境的情景也很是尴尬,譬如偶尔会直接出现在温客行怀里,温客行倒是无所谓,除了第一次猝不及防,差点把周子舒摔地上,其他时刻便很欢喜地招呼他“阿絮”,至于什么扶腰揽肩让他起来,都是一些基本礼仪,让人手痒又无处可指摘。
除此之外,温客行倒是个不错的谈话对象,聊深了还能不自觉会心一笑,虽然这好印象很快会被他的接二连三的浪语亲口打破。
一日,好友景北渊来找他,打趣说他气色比往常红润许多,是背着他遇春了不成?
周子舒道:“不去逗你的好乌溪,来消遣我干什么?”
景北渊大惊,“你真有了?”
周子舒心道有个屁,这脸色多半都是气红的,却没开口反驳。
思量有顷,与七爷说了此事。
景北渊严肃起来,“鬼神之说不能怠慢,消寒图是周家祖上传下来的,多半是吸取祈愿灵力而诞生的镇宅之物,画灵性格温和可亲,不会如此奇怪。听你说画中景象也有诸多违和之处,我回去问问乌溪。”
周子舒想起温客行摇着扇子花枝招展喊“阿絮”的模样,花里胡哨的,怎么也不像“温和可亲”的镇宅之物。
“花枝招展,花里胡哨……”景北渊撑着腮,唱似的念了一遍,一双风流韵致的眸子流转起来,露出玩味的神情。
周子舒无动于衷,“少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景北渊嫌弃道:“你以为你刚才表情不恶心?我差点以为你被夺舍了。”
周子舒心烦意乱了一秒,认定是被景七今天放的屁给熏的,把校正好的书卷塞给他,让他赶紧走人。
待景北渊走后,他出了门,去找老管事周祯。
周祯祖上也是周家的管事,周祯与周父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周父去世前把幼子交给他,他在病床前立了誓,要让小少爷一生平安无忧,周家的财物打理、氏族之间的争夺周旋都由他来操心,以致于年不过半百,便两鬓斑白,眉间折出一道紧锁的沟壑。
周家没什么门第规矩,午饭都是周子舒与几个老仆及其家人在一起吃,偌大的宅子冷清得很,若是周祯的养女小雪在还,倒热闹一些,但她这阵子到乡下避暑去了,大约明日才回。
厨房里,一位老仆在炒菜,周祯在熬鸡汤,这鸡肉都炖柴了,他还嫌火候不足。
周子舒叫了一声“张叔”,又走过来叫“周伯”,一边道:“您昨夜还说睡不好,怎么不去补觉?”
周祯面容严肃,“这是给景少熬的鸡汤。”
周子舒道:“他回去了。”
周祯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不多待会呢?”
自从景北渊喝过几次周祯盛情煮的鸡汤,就经常想方设法在午饭前溜之大吉。
但这到底不好说,周子舒只道:“周伯,我有点事想问您。”
“什么事?”
“您久居旧宅,之前可曾遇到过怪事?”
周祯露出疑惑的神情,“怪事?”
他思索了一通,摇头道:“最怪的是恐怕是当时有婢子想偷盗,无意引起大火!”
周子舒五年前那场大病与大火有关,他于火中救人,背上被木梁捶了一记,昏迷几日,发了高热,以至周祯遣散了当时众多仆婢,只留下几个信得过的,提起此事,至今还很不满。
周子舒此前翻遍了周家历代先人留下的笔记,对消寒图只提了一句,是定居在此的祖宗所画,便再也没有提过,既然周伯都这样说,想必是只发生在他身上的奇事。
也罢,该查的已经查了,既然没有结果,今晚且先赴一场棋局,他琢磨着,已有些兴味盎然。
第二日清晨,他刚从画中醒来,唇齿尚留茶香,手中似乎还掂着只小灵兔,正准备翻个身接着睡,忽觉哪里不太对,翻身起来,与温客行四目相对。
天光大亮,照在温客行茫然无措的脸上,平添几分天真,与方才执棋逗趣、游刃有余的模样大为不同。
“不是晚上才能出来?”周子舒掀开被子,他动作不大,温客行却似受了惊,往后一飘,浮尘扬起洒落在他的身上,显出极为诡异的透明质感。
他怎么不太对?周子舒心想。
过了半晌,温客行终于勉强一笑,“阿絮,难不成你才是个妖精,能反哺我阳气不成?”
“怎么?”周子舒只当没听见他的浑话,“灵力增长不好吗?”
温客行望向自己的双手,这双久未见到真正日光的手透明白皙,在周子舒双眉拧起的同时,似乎刹那有了实质。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喃喃道,“怎么会……”
周子舒还待发问,只见他猛然抬头望来,这一眼不再笑意盎然,也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如波涛暗涌,既起乍平,随即,他别开脸去,原地消失了。
周子舒一惊,伸手抓他,手里只余一片零落浮尘,他四下环顾,唤了一声,“温客行……你回去了吗?”
“温客行?”他低声再唤,毫无回音。
突如其来的低落和惶然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下一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微微一怔。
他这一日无心读书,墙上的消寒图静得像一幅普通的画,至深夜,温客行仍没有出现。
沐浴过后,周子舒取下床头的兼豪笔,仍耐心铺卷,提腕挥毫,他本欲再画山水,岂料笔随心动,画中人面部轮廓初显,已有神采飞扬的意态。
周子舒抬手举笔,停滞在半空中,看着这画,发了会呆。
景七这狐狸说他栽了,莫非真没说错?
苦笑着叹口气,搁下笔,正要将这幅半成品卷起来,忽见画面灵光闪烁,刹那又恢复常态。
他目力过人,知道这必不是错觉,又蹙眉思忖,难道这与温客行的消失有关?
隔日,周子舒上门拜访景家,景北渊却临时有事出门了,只能无功而返。
街上人潮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他打了几两酒,在茶铺和点心小摊徘徊片刻,又留意到时兴的玩具,华容道、鲁班锁、彩色折纸……他各买了几样,拎着回去了。
刚踏进庭院,周雪扎着羊角辫,蹦跳扑了过来,仰头叫先生。
周子舒颔首,语气严肃,“这阵功课做了没?”
周雪认真道:“做了。”
周子舒道:“好,过来我考考你。”
周雪早慧,开蒙读物背得滚瓜烂熟,已开始习读《古文观止》。
周子舒挑了几篇考她,果然在乡下也没有懈怠,就是背时一眼闭着,一眼睁着,偷偷去覷露出玩具的包袱。
虽然有点分神,也算是过了关,周子舒让她看着喜欢的拿,以资鼓励。
周雪开开心心挑拣,周子舒在一旁看了一会,踌躇片刻,问:“小雪,你会折纸吗?”
周雪点点头,她发现了先生也有不会的东西,一时还挺新奇。
一大一小挨在窗前,折起纸来,普通的纸鹤不难,难的是繁复的花朵,周雪心灵手巧,倒是为难了周子舒,他这只提笔灵活、擒拿有力的手偏偏折在这小玩意上,折出许多四不像来,惹得周雪咯咯大笑。
到底还是成功了,小先生周雪功成身退,捧着大包玩具去玩,折好的纸花纸鹤交错堆叠在窗台上,被风一吹,东倒西歪。
周子舒又把它们收了进来,关上了窗。
阅书、校正、誊写,几个时辰转眼即过,消寒图安静地陪伴着他。
那幅半成品画铺在案上,他披着外衣,勾勒线条,一边想,一边慢慢画。
温客行与他相识以来的一举一动逐一浮现,说温客行对他有意,以这般孟浪言行,他是一分不信的,然而说温客行对他无意……不仅熟知他的喜好,偶尔的体贴也熟稔异常,分寸拿捏让人舒心,似是用心观察过。
他望向画中人水润无辜的双眸,搁下笔。
这一瞬间,他已下了决定。
周某平生不喜摇摆,也最看不得权衡利弊,将一颗心扭捏遮掩,想就是想,难道还能削掉一半,变成不想吗?
周子舒洗罢笔,悬挂在床头,又抽开柜子,挑一朵折纸花、捡一只鲁班锁,塞拢在中袍的暗袋中。
如果今夜能看见温客行,他就把它们送出去。
他躺倒在榻上,盖好被子,又伸出一只手攥住中袍,阖上双眼。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