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流云在游廊遇见她,不禁冷笑:还说我在女人上头花钱,我再好色,也不会为女人花心思,你为了齐隽泰花了这么多的心思,他有没有答应娶你回家?
林鹭音终于颓败下来,这一句话戳得她的心血淋淋的,所谓一针见血。
齐隽泰对她再不似从前,她有所感觉,才在琳琅这件事上拼了力气来帮他,只求他念着她的好她的情,不要离她越来越远。
她去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她是来跟他说玲琅的事的,走进大门,有人告诉她齐隽泰去了桃林,他带着学生在劳动。
她径直走过去,一直到桃林,园林里果然有一群人,原来开春了,正值植树的好时节,桃林还有一大片空地,学堂里的先生就组织大家一起再栽上一些桃树。
林鹭音一眼就瞧见齐隽泰在挖土,旁的人也在忙,不是和齐隽泰一样在挖土,就是在栽树,亦或是有人提了水桶过来浇水。
就有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月牙色短褂,底下是一件葱绿色的裤子,正提着一桶水过去,大约是小姐身份,平日里疏于劳动,那一桶水提起来就颇为吃力,走一程歇一程的并晃荡了一小半出去,泼在葱绿色的裤子上头。
齐隽泰老远看见,撇下手里的活过来帮忙,那个女子却偏一偏身子,拒绝他的帮忙,使力地走过去。
那一刻,齐隽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艰难地向前,神色里透露的是激赏和热烈,那一刻林鹭音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仿佛冬日大雪后屋檐下的冰溜子,被人掰了下来,放在脚底下用尽地踩。
那是林鹭音第一次见菡黛,不,她以为是叶语晨,齐隽泰这样介绍菡黛,莫名其妙地,因着齐隽泰看着菡黛的眼神,就生了恐惧,女人的直觉往往诡异的要命,自己的心上人,爱或者不爱自己,女人的心比谁都清楚。
甚至在齐隽泰都不以为意的情形下,齐隽泰对林鹭音后来的指控嗤之以鼻,颇感无奈,认为她是无中生有杞人忧天。
菡黛?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曾良骥在离京之前还特意告诉他他会娶她,只要菡黛愿意。
林鹭音后来生了恐惧症,经常来学堂里找齐隽泰,她像猫头鹰般的眼睛,从黑夜里从一切混沌未明里都能看出端倪来,她要赶在还有机会前,用最大的力量将齐隽泰拉回来。
齐隽泰觉得甚是无语,后来又觉得厌烦,被一个人紧盯着不得自由的厌烦,因为林鹭音还会紧张至极地问各种贻笑大方无稽之谈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初始还好,他能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到得后来觉得疲倦至极。
可是林鹭音的眼眸里饥渴难耐,仿佛久旱,需要雨露的滋润。
他若不及时安抚,她一准过不了几日又得来,或者说是打发人过来给他送各式各样的点心,她总要他记得她。
齐隽泰有孙悟空被念紧箍咒的感觉,他于是喜欢和菡黛在一起,和菡黛在一起,如沐春风,松弛有度,即便是两个人呆在一起,各做各的事,也没什么交流,譬如各自给学生批改作业,亦或是菡黛有时会看着窗外的梅树发呆,而他在则在看书的间隙抬起头来,望着菡黛会心一笑,这一刻又安详又和谐,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菡黛也偶尔叹气,眼神里透露出忧伤。
齐隽泰忍不住相问,菡黛停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曾大人因为编辑史册去到吉林山东,我倒希望他能出师顺利尽快回来。
停一停她又说道,也不怕说与你听,元宵那日,我带着可玥进了北京城,那会儿还未入夜,天还亮着呢,我和可玥经过一个巷子入口处,听见有人高声谈论一本册子,对小册子里写的东西赞不绝口,我便循声过去,从窗户外朝里看,几个书生各自拿着一本册子,曾大人就在其中,从这些人的衣着来看,他们一定非富即贵,你知道那会儿我在想什么吗,我就想我得认识一个或者几个人,这些人最好还是官家子弟,我得和他们攀上关系,说不定日后给我父亲复仇用得上。说到这儿,菡黛看向齐隽泰。
那会儿我历经千辛万苦从江西来到京城,我心里有仇恨的火,我恨死了诬陷我父亲的人,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甚至一度在想,我得让这些人中的一个人给我牵线搭桥嫁去害死我父亲的那户人家去,他们害死了我父亲,叫我尝到了痛失亲人的苦,我就也要叫他们尝尝和我一样苦。所以你一开始就误会了,虽然我们之间有婚约,但我真没有要拆散你和林鹭音的意思。
齐隽泰点头:当时是我错怪你了。
曾大人就是被我选中的那个人,说起来是我招惹了他,我借着向他借书还书和他搭上了关系,他来到齐府拜访,我们三人聊了一下午,就从那次开始,我折服于曾大人的才华和怀抱天下的胸怀,意识到自己到底偏颇了,置我父亲于如斯境地的,不仅仅是佛库特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群人形成了一个藏污纳垢贪赃枉法的朝廷,这个朝廷如今做出了多少危害百姓之事,譬如在多少良田上不种稻谷反而种上了罂粟,我一路从江西南昌来到北京,所遇之良田大半已种上了罂粟,也看见了多少百姓因吸食鸦片,有产者家业凋零破产,无产者更是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家不成家,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各种凄惨之状不胜枚举,不仅如此,科举制度亦是千疮百孔,之前听闻父亲说过,科举也成有钱人的特权,没有银两者要么参加不了科考,要么只能代人参考,所以……
所以怎样?齐隽泰不禁问道。
所以我改变想法了,佛库特很是可恶,应该予以惩戒,但他身后的朝廷何尝不是助纣为虐,荼害天下百姓,我要尽己一分之力,和这个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做斗争。
齐隽泰不由大急,看看四周,确定空无一人,并门是关上的,他还不放心,打开门,又往外头看了,四顾无人,才放下心来。
菡黛,不,叶老师,你果真大胆,大放厥词,也不怕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偷听了去该如何?
能如何,我一罪臣之女,能多活一天,都是偷来的。
菡黛又说道:曾大人虽是朝廷的人,但我就是觉得他悲天悯人,胸怀天下,他一定也想要一个清明正义的天下,一定也愿意为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受尽荼毒的天下人做一点事。
说道这里,齐隽泰颇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此刻的菡黛目光沉静坚定,并语气中对曾良骥有万分敬仰,不知怎地,齐隽泰心里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有些刺疼。
齐隽泰忽然想起曾良骥临行前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所谓八台大娇娶她为妻,这句话之前一直想说与她听的,但总是时机不对,如今周围万籁俱寂,只他们两个人,是最好的时机,齐隽泰却别扭地不想说了。
菡黛见他沉默如斯,不觉奇怪,以为自己的论调吓到了他,便说道:这话你就权当作没听过,不打紧的,人人的想法不一定都一致,我亦不会强迫你苟同。
菡黛不说还不打紧,这一说齐隽泰却嘴角噙笑,眼神冷然,只听他说道:是,曾兄雄图伟略,和你志同道合,你们皆是胸怀苍生的大义凛然之士,唯独我,宵小一个,浑浑噩噩,得家世荫庇,不然,还不定是和林流云一般货色,成日里只知贪图享乐,怎么会认同你的观念?!
菡黛吃惊,怎么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儿却一副生人勿近满脸讥诮的样子,似乎自己得罪他了。
不过皱眉一想,浑似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啊,齐隽泰看见菡黛还是一脸茫然,愈发生气,遂从座位上起身,拂袖离去,弄得菡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这话且不说,先说齐隽泰从学堂出来,气咻咻地去东头,顺达粮油铺子就在那条街上。
等他到了门口,看见铺子里满门宾客,生意果然好,其实他知道林鹭音一般不来店铺,他也知道她不来的缘由,一个小姐轻易不抛头露面,林鹭音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和齐隽泰身份地位相差甚大,如今再不在行为举止上注意点,难道要齐府有跟多理由反对他们的婚事?
齐隽泰也不知自己什么想法,菡黛什么意思呢,不过就是看低了他,自以为曾良骥和她才是同一类人,根本就把自己排除在外,既然如此他来找林鹭音好了,但自己又明明知道,林鹭音一般不在店铺里,他到这里怎么能见到她?他若真要见他,吩咐常山去林府好了,或者捎个口信给林鹭音云去观寺见面也好,她又哪里会拒绝他呢?
偏自己却没这么做,原因何在,不过就是自己并不是真的要见林鹭音,只是受不了菡黛心里看重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曾良骥。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逃避什么似的拔脚离开,走了一段路,他觉得脸上微凉,伸手一模,竟是湿的,这才发现,原来天空下起了雨,极细的雨丝,铺天盖地的,无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