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黛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见窗户外头仆佣们朝着齐夫人的房间奔跑而去,便示意可玥去看看。
可玥回来后悉数告知,说是齐夫人信守诺言欲撮合齐隽泰和菡黛的婚事,奈何齐隽泰心里有人,不愿臣服,两人之间言辞激烈,继而齐夫人伤心恼怒昏厥过去。
说完之后,可玥静静地望着菡黛,菡黛面色波澜不惊,只叹道:父亲所言不假,果然齐世伯忠肝义胆,铁骨铮铮,临危不惧,难怪危难之际父亲要将我托付于他。
可是,齐公子不答应,你和齐公子的婚事这不也成不了吗?可玥忧心地,她是为菡黛担心。
我要他答应什么,他既然救了我,他便是我的恩人,我岂有去令恩人为难之理。
小姐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你去吧!
说完,又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其实这书更像一本册子,是她和可玥逃难的路上得到的。
她虽身为女子,但也和兄长陈之洞一般读了书识了字,陈浮笺一介书生,最为重视学识,无论儿子女儿,但凡到了四岁便开始请先生过来教授,起初也只是说和旁的女娃不一样,读了书,认得几个字,能读一些《女诫》《内训》《烈女传》《孟子》《论语》就足够了,没成想,这孩子天资聪颖,秀外慧中,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和她兄长还读了私塾。
菡黛和可玥一路从江西豫章过来,起先是坐了马车,后来遇到两个劫匪,被截了车,督促他们向一个半山腰上的寨子赶过去。
赶车的是陈家仆佣叫做关二的,十七八岁,是个机警的人,趁着中途劫匪下车方便之际,使了眼色给菡黛,示意菡黛她们下车,菡黛脑子一转,明白了过来,拉着可玥下了车躲进了附近的草垛子里,这边刚一躲好,那边关二缰绳一拉,马鞭一甩,那马吃疼,立时一跃而起,甩开蹄子向前奔去。
两个劫匪反应过来,连忙拉起裤子,撒开腿子追着马车去了,菡黛这才拉了可玥两人自相反的方向跑去。
菡黛机敏,知道论脚程,自己和可玥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两劫匪,索性也不跑了,途径一个山洞,两个人躲了进去,搬了一些石块过来挡住,并折了树枝横就在外头。
果然一个时辰后,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小子,你快不把人给我找出来,你家小姐水灵得跟一朵花似的,我可是要把她献给我们寨主的,好叫我们寨主高兴高兴,你要是坏了老子的好事,叫你有苦头吃。
只听关二大声说道:二位爷,这山上山下的,不就两条路,一条上山的路,一条下山到路,既然我们是走下山的路,那她们就一定走的是上山的路。
一个劫匪骂道:胡说,山上是我们的老寨,哪有逃跑的人往贼窝里逃的。
关二听他自称老寨是贼窝,不觉笑了,复又大声说道:老兄,我们家小姐不就是个女人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有什么头脑见识,她只想到离你们越远越好,第一反应自然会往山上跑。
那也是,要不,我们还是往山上追去?
那三人果真就往山上去了,静候了一会儿,菡黛可玥出得洞来,菡黛不经意回看一眼,忽然眼睛一花,她觉得奇怪,又往脚下一看,原来自己的一只耳环掉了,被那太阳花一照,自然能晃花了人的眼睛,菡黛霎那间明白了,怕是刚才关二也发现了这耳环,知道她们就在这洞中,故而故意引劫匪往山上去,又故意讲于她们听,这等于又給她们争取了一波时间,菡黛赶紧捡起耳环,和可玥出了山洞,匆匆往山下而来。
所幸的是下了山,凑巧遇见山里一户人家拖了满车的红薯要去镇上卖,便搭了那骡子车到了镇上,这才算是摆脱了劫匪。
到了镇上,菡黛她们又遇上了一个赶着骡子车回家的农妇,菡黛略一思索,拦住了那农妇,请她送她们一程。
菡黛叫农妇送上一程,自有想法,毕竟是个女人,不会见色起意为非作歹。
那农妇虽然从未做过这等生意,但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自然答应了,就这样,菡黛一路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倒也被她走了大部分的路程,后来银两用光了,她甚至还当了一只翡翠手镯,才得以继续赶路。
刚进北京城那会儿,天色还早,她的步子也就缓了下来,心想不用再紧赶慢赶,谁知在经过一条巷子时,入口处传来高声说话声,她略略停了停,从那半开的雕花窗户望进去,里头是几个年轻人,各自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或许是读书会,因为有几人嘴里高声啧啧赞叹,其中一个更是拍案叫绝,还差一点把案几旁边的盆栽震得晃倒,幸好其中就近一个人伸手扶住,只听拍案叫绝的那个说道:好文章,好见地,言辞犀利精辟,一针见血,洋洋洒洒万言,却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没有半句废话,对当今时世之描绘可谓入木三分,读之通体舒畅,想我等已是太久没有遇到过如此金玉良言,仿佛干涸大地突遇甘霖啊!
菡黛听到此话,心下好奇,不由停驻下步子,她仔细看一眼那说话的人,朗眉星目,身姿挺拔,穿衣打扮颇是贵气,看来出身不俗,怕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手里捧着一本书,竟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无从表达喜悦欣慰之情。
她不禁好奇,也着实有些心痒那书上说些什么,值得人如此推崇,奈何身负重大变故,倒是要先找到户部侍郎的住处才是正经。
踌躇间,突然门“吱呀”开了,里头走出个人来,正是那手舞足蹈之人,菡黛这才发现门口突然多了一小厮,是他拍打了门扉。
只听那小厮说道:二爷,这都什么天了,晚上还有元宵灯会呢,夫人差我来唤二爷,二爷送给梅姑娘的灯夫人都给准备好了,就等二爷回去用了膳,邀请梅姑娘参加灯会呢!
那二爷一听,不禁眉头一皱,说道:这都什么事啊,谁说了要邀请她去观灯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说罢,折过身子就打算进门。
那小厮急了,立马拦到书生面前去:二爷,夫人可说了,要是小的不能把二爷请回去,夫人就把小的大姐嫁给李秃子去,今天晚上就让那秃子给小的大姐买灯去,二爷,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大姐,听夫人的话,回去吧!
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二爷不胜其烦,手一挥,说道:瞧你那点出息,夫人就这一句话吓到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甩开袖子还往屋里走去。
那小厮这厢更急了,只听得“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带着哭腔说道:二爷,你可得救救我大姐,那李秃子生性凶残,据说他先头那婆娘就是不顺他的意,被他打死的,呜呜……
那二爷只得停了脚步,转身叹了口气道:双瑞,你道夫人果真要这么做么?夫人那是把持着我心肠太软,才色厉内荏地督促你来,你怎么就这么上道呢?
双瑞兀自还在呜咽:二爷,你可没瞧见夫人的样子,那样子绝不是说着来玩的,二爷别不信,我大姐都被夫人叫人喊了来,也不放出去,就在兰香的屋子里,由着兰香倒腾着,又是胭脂又是香粉又是好看的衣裳来着,二爷,这不明摆着就等着灯会一开始,就让我姐和李秃子幽会去……
那二爷这才认真思索起来,说道:双瑞,你且起来。
双瑞也不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着:二爷得答应我回去,不然,双瑞就长跪不起。
二爷无奈,遂说道:起来吧,二爷跟你回去。
这里二爷和双瑞就要离开,菡黛突然说道:公子留步,可否将你手里的书借我一看,等过几日看完了,我再还过来。
菡黛指指屋子,意即会还到这屋子里。
那二爷这才看见菡黛,不过就这一面,倒令他刹那间怔怔地看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容颜,仿佛雪后天霁,琉璃瓦上的雪光反射,炫目得叫人睁不开眼,他有一刹那的失神。
还是双瑞拉扯他的衣襟:二爷,快走,来不及了……
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将书递过去,菡黛接过,一边轻言道谢。
那二爷转身离去,却也是三步一回头,直至看不见。
后来,又适逢元宵灯会,人潮汹涌,她也只得弃车步行,又遇上了见色起意的宵小,抢了包裹,想那包裹里除了父亲给户部侍郎的信之外,还有几件家传的宝贝,皆是母亲和祖母随身携带的饰物,她不得不去追回来,万一落到有心之人手里,那封信可是能酿成一场大祸的,届时怕是齐世伯一家人都要被无辜牵连。
所以她拼了力气,幸好又得齐隽泰相救,也算是有惊无险。
如今平安抵达齐府,她才可以翻看一下这本书。
窗外白梅绽放,香气清冽扑鼻,即便是香,也香得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割裂,菡黛不知怎地,心忽地一疼。
没错,那日她要书是假,想结交那个二爷是真。
那个二爷,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应是官宦之家的弟子,那样浑然天成的做派和妥帖精致的马褂背心,菡黛稍稍过一眼,便知非富即贵。
而显然,这是一个群体,人数众多,或者是一个读书人的读书会,这里头一定会有她想要找的人吧!
如此想来,心上一松。
书果然是好书,难怪那二爷赞不绝口,连她一介女子,读到后来,竟也是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可是也仅仅是一会儿,她的心又冷了,因她知道,书也只是书,这里边的大道理也只适合一群不谙世事的书生,对于有家仇深恨的人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都是虚的。
过不了一会儿,就有管家领着一个郎中进来,穿过中堂,到了后面院子里,又拐进了里屋,菡黛从窗户望去,知道是去给齐夫人看病去了。
到了下午时分,才看见齐夫人那屋子的窗户打开了,张妈将夫人扶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那里阳光穿窗而入,可以驱一驱屋里的寒气。
菡黛带了可玥到了屋子的外头,叫可玥去通报一声。
一会儿之后,菡黛已经站在了齐夫人面前,她二话不说,突地“噗通”一声跪地不起。
齐夫人骇,连忙起身扶她起来,一迭声地说道:侄女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么?行此大礼做什么啊!
菡黛也不起来,只说道:家父蒙冤,朝廷将他流放苦寒之地,可怜齐世伯和夫人忠肝义胆,危难之际肯收容菡黛,菡黛已是感激不尽,菡黛没有旁的贪念,想菡黛一介罪臣之女,实在不敢误了公子一世的前程,更何况公子有心爱之人,菡黛不想恩将仇报,请夫人成全。
齐夫人听了,不禁说道:隽泰和侄女自小就有婚约,不说谁连累谁一说,若今日不是你父亲蒙这不白之冤,而是你齐世伯,难道你父亲会袖手旁观,对隽泰视而不见么?所以,侄女切不可做如是想。
菡黛却是不为所动:菡黛心里悲痛凄徨,并无花前月下的雅兴,也请夫人体谅。
齐夫人叹气,不得不说道:那也是一阵子之事,人终究还是要往前看不是?况且,善待侄女就是善待我们二老的这份心啊!
菡黛说道:菡黛投身门下,就已经令齐府有窝藏罪臣之女之嫌了,齐世伯和夫人之心,日月可鉴,就是父亲心里,也是愧疚的。
齐夫人只得说道:侄女起来吧,我先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此事以后再说,可好?
菡黛只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