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幕降临,星子低垂,一轮弯月悬于半空,随着轻轻的叩门声响起,谢檐砌的屋子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进来吧,门没锁。”谢檐砌淡声说。
阮歌辰的睫羽微微一闪,然后推门走了进去。长靴溅起的脚步声一声声落下,又一声声抬起,万籁俱静中,一声声听得清晰而寒凉。他终于走近了桌子,恩师的脸正藏在摇曳的烛火后面,冲他微微笑着呢。
他拜倒在地上,深深叩首。
“徒儿不肖,如此多年来,深恩负尽,白白让师父担忧。”他轻声说着,尽力掩盖难以克制的颤抖。谢檐砌却一把拉住了他。
“地上凉,先起来。”他淡淡笑着,将其引至身侧的座位上。“九年不见了,能回来就好。”炉火烧的滋滋作响,而谢檐砌只披了一件不厚的外袍,显而易见这三盆炭火是为了等谁。年过五十的老人亲切慈和的注视着自己最得意的徒儿,长长的灰发搭于脸侧,几条浅浅的额纹勾勒出温柔的弧度。他微微弯起眼,眸中温汪汪地反射出阮歌辰苍白瘦削的面孔。
“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我便知道,鲋儿,你还是不会寄身予山林之间的。”谢檐砌的语气不紧不慢,饱含着一种不知是读做欣慰还是惋惜的感情。“独自走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阮歌辰谦逊的低头说哪里,一边捂唇轻轻咳了几声。
谢兰彻面色一肃,刚进门便有的一丝担忧现在愈发加深,猛地拉起他的右臂,阮歌辰神情一恸,欲要抽回,却被苍老有力的手死死箍住,只得放弃挣扎,垂目不语。
谢檐砌一手搭在其脉上,探出一道灵力,感受着死水一般的寂静和紊乱不堪的跳动,乌黑的瞳孔一点点的缩紧。许久,他放开他的胳膊,一滴沧桑的泪水从老人眼中缓缓滑落。他重重叹了口气。
“去做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有什么事,找我就行。”阮歌辰的心弦被猛地拨开,听到了难得不含丝毫怜悯的话语,温暖如潮水般猛扑而来。他垂下眸子几乎要哭了出来,但却还是掩住了自己悲痛如洪流般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
“歌辰,剑还在吗?”老人改了称谓,柔和问道。
“当然。”阮歌辰还未开口,便被少年抢白了。
“这位是?”谢檐砌眸光一闪,警惕的盯着云鸿,向阮歌辰问道。
“师父,他是金戈的剑灵,叫云鸿。”阮歌辰轻声说。
“剑灵!”谢檐砌震惊的盯着云鸿,凝视着他,不由叹道:“歌辰,我真为你自豪。”阮歌辰连忙行礼:“是师傅铸剑之技巧惊艳而已。”
此剑通体由千年寒冰所炼,本就是灵力充沛,而谢檐砌铸剑之时,又添了两剂人间早已绝迹近百年的灵草。使其出鞘便是浅白的寒雾森森缭绕,将其命名为金戈。而其在阮歌辰幼时便疼爱他至极,十一岁时就将此剑作为生辰礼给予他,并嘱咐他不可与人言说。而阮歌辰也不负其厚望,三年后便炼得剑灵,只是他保密如斯,连师父面前都未有提及。
见他如此自谦,谢檐砌也没有说什么去扰乱他的心情,抬头看着那一轮明月。
月色氤氲,雾气笼罩,寒风低声怒吼,又裹挟着无限悲欢,跌跌撞撞的搅碎了一夜的平静,吹开了记忆深处难言的锁,在树梢枝头,房檐屋顶上摇摆。他又低头,看见了月光勾勒出他们人灵二者的投影,一个瘦削一个傲立。联想起了前程往事,不免心生戚戚。年近花甲的老人少有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多愁善感,孤身一人。他张张嘴,满腹对爱徒的忧心之语,却在唇舌间打了个弯,吐出的是柔和的平淡的声音。
“歌辰,你很出色,我相信你会伴随着龙吟虎啸而来。但我还是要嘱咐你,有事找为师即可,不必太过勉强。”
“多谢师傅,但风云诡谲之事,怎好让师父……”
“不要将大人想的太单纯,太脆弱了,歌辰。什么都让你一个孩子来,那我这个理应为你遮风挡雨的长辈又有何用呢?”“理应为你遮风挡雨”几个字,伴随着温暖席卷而来,轻轻飘起,重重砸下,触动了他那顽石一般冷漠的心灵。阮歌辰的鼻子莫名一酸。
“那之后的路,歌辰便仰仗师父的帮助了。”他起身欲离开。
不应该的。
他以前从未这么疏离过他,也从未这样露出空白而了无生机的浅笑,将一切肆意的悲欢交织在他深深的眉眼之下。那双眼睛也不应该像这样,如同一汪深邃的潭水,让人触不见底却莫名悲凉。
“萧鲋。”他唤道,语气是自阮歌辰拜访后从未露出过的严厉与颓然。
阮歌辰眼眸一闪,停下脚步。
“你忘了你的少年吗?”阮歌辰稍稍一震。
“徒儿早就说了,徒儿会让师父失望的。”他到底还是离开了房间,却不曾听见后面谢檐砌喃喃的声音。“丢了也无妨,无论如何你都是为师的弟子,你若想寻,为师帮你寻了;若是不想呢,师傅也愿你开心喜乐。”然即使听了又能怎样?
什么都不能怎么样。除了徒增两个人的悲伤之外无一用。
“你也知道他的意思,况且他的话还没说完呢。”云鸿听得了这话深深望了老人一眼,后追上去悄,声对着阮歌辰宽慰道。
阮哥城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我清晨与你说的,没失望吧?”他温润悲戚地笑着。云鸿摇摇头。
其实,在记忆的最深处,那个自己本体的铸造者的身影就一直模模糊糊的存在,让他也懒得去追寻。毕竟阮歌辰才是真正赋予了他生命和姓名,陪伴了他十余年的人。永远与主人在一起,便是剑灵在这么许多年中贯彻的一个思想。
但今夜见到老人的面容,他才呐呐的发现,他的心中也装得进其于的感情。未必有阮歌辰阔别多日长者的悲伤,也未必会有特别多的感激,但欣喜定然有之。
阮歌辰侧首,微微冲他一笑,宛如浩浩明月,天地失色。云鸿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主人的难过。“别难受了。”他柔声说。
他随即双脚微微离地,将他拥入怀中,像小时候的主人对着自己。
“曲儿深、曲儿薄、曲儿遥
浅月疏风荡啊
窗棂可亮耶
曲儿轻、曲儿浊、曲儿浅
流水弯弯绕啊
河岸桃李灼
曲儿暗、曲儿明、曲儿寂
…………”
他就这么努力回忆着阮歌辰少时不耐烦却关怀的声音,模仿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背。阮歌辰趴在孩子的身上,一时僵硬无比。默默地,他扶着云鸿的肩,将头埋下,深深的抽噎了一声。
许久之后,才缓缓抬头。月色朦胧,夜色暗沉,所以他的眼眶颜色也不辨,晦暗的波动,在深沉的月色里,似乎还是像先前一样,无悲无喜、浅淡柔和。
“我没事啦,”他说,“刚才只是…只是……但没想过还能这样…回去……”他轻轻呢喃着。云鸿扬起脑袋,冲阮歌辰软软一笑。
夜色压抑而深沉,二人的身影也逐渐消融在了无边的黑暗里,就好似他们从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