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策为晚膳时分才归家,这几日他每每下了朝也要留在御前与皇上商讨国事,离了宫后便与其他大臣在一起,或是歌楼相聚,或是府中话事,总是要到天黑才回府里。
关于田相的传闻不少,有人说他结党营私干预朝政,有人说他雷霆手段敛财害命。这些话传进康乐耳朵里的很少,就算是有那么一点也没被她放在心上。
在康乐眼里,她的爹爹是全大禛最好的爹爹,温柔和蔼,恭顺善良,脸上总是带着笑。
康乐自小就调皮些,比不得别人家的姑娘文静,也闯过不少祸。可哪怕是一次,田相也没有惩戒过她什么,只要康乐眼眶一热,他便马上软下心来。于是乎,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外面的话。
“我前些日子收了封淮州来的拜帖,说明日要来咱们家拜访,乐儿可猜猜是干什么的?”饭桌上,田策为语气轻快,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淮州,那可不是泰亨哥哥父亲的老家?”康乐眼里透出些兴奋。
“是了。”田策为抿了一口酒,又道,“不过跟许峰全家没关系,是旁人送来的。”
“那便是哪位读书人的自荐信,请爹爹推举的?”
田策为摆了摆手,道:“不对,可不是寻我来了,是寻你来了。”
“寻我?”康乐更加不解了,“女儿从未去过淮州,也并不记得在淮州有什么玩伴呀。”
林氏也有些急了,不知道这么拐弯抹角是为了哪般,便对田策为说:“老爷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田策为又抿了口酒润润嗓子,慢慢说道:“今年八月时我请一位大人办事,相处虽不多却甚是投缘。他家里有五个儿子,说要相一个出来,好与我家女儿结亲。”
“什么?”康乐瞪大了眼睛,脸颊因为一半恼怒一半羞赧而变得绯红,“这种事您怎么能不同我商量呢?”
“康乐,怎么跟你爹爹说话呢。”林氏虽责了一下女儿,但自己也确实吃了一惊,又转向田策为道,“老爷也真是的,婚嫁的事怎么能随便下主意呢?”
“别急别急,当时只是这么一说,也没定夺出什么。”他笑着看康乐,夹了块肉到康乐碗里,“那拜帖便是他家的儿子寄来的,说是要上瑞都来谈这事儿。”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什么淮州来的公子哥,我才不见。”康乐放下手中的筷子,将饭碗往前推,脸上多了些愠色。
田老爷见状连忙哄了起来:“啧,没说让你见嘛,你不想见那不见便是了,明天爹爹跟他谈,你到后厅悄悄看一眼就是。”
“我不要,爹,我还不想嫁人,您别叫他来。”康乐不领情。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咱们要是觉得合适,先定下亲来再往后寻好日子就是了。”田策为柔声细语,“再说了,乐儿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物色人家了,可不能一辈子窝在爹娘怀里,窝成老姑娘吧。”
“呸呸呸,老爷说的什么话,我们乐儿娇俏水灵,谁见了不喜欢,怎会嫁不出去。”林氏赶忙接了话,朝田老爷狠狠使了个眼色。
“反正我就是不要,您也别再替我物色,我烦得很。”
“欸,你这小丫头今儿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田策为轻轻皱了眉,朝女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便有了数,“乐儿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人?说与爹爹听听,爹爹帮你安排。”
康乐被戳中了心思,又羞又恼,言语都结巴了起来。
“我,我。。。我才没有!”她激动得站了起来,脸颊通红,“总之我不同意,爹爹往后也不要同别人谈我的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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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跑掉了,饭也没吃饱。”康乐跟田柾国讲述饭桌上的事,一边抽泣一边往嘴里塞鸡腿。
田柾国从书房出来时,听闻前头小厮说三小姐和老爷起了冲突,便立刻跑来后院查看了。果不其然,康乐正躲在小花园里,一个人坐在秋千上闷不做声。直到见了田柾国来了,她才似乎受了委屈般小声哭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哭诉。
田柾国从怀里取出手帕来帮康乐擦掉了眼泪,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小姐别急,慢慢吃。”
康乐朝他点了点头,也渐渐控制住了眼泪,嗫嚅着:“阿九,爹爹不会真的要把我嫁出去吧。”
他初听闻康乐闹脾气时还以为是为了白天贪玩的事,后细细听康乐说是田相为自己寻了亲事,一时间晃了神,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饭盒。
“只要小姐不愿意,自然是不会的。”
“可是。。。”康乐嘴上说不出什么,心里却直回想着田策为刚刚的话。
确实,她也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总不能一辈子当小孩子。
她的脑中浮现出金泰亨的脸,又慢慢地淡下去,如同她的心情一般。
“爹说的淮州人家,阿九可知道是谁吗?”田康乐虽对这个陌生人没什么好感,却也架不住好奇。
田柾国心下思忖了片刻,他是跟在田相身边做事的,田老爷的动向他比旁人要清楚许多。
“八月份与老爷相交的大人不少,但听闻有五个儿子的却不多,想来只有一位。”他缓缓道。
“是谁?”
田柾国抬头看她,定定地说:“小姐听说过夜阑阁吗?”
康乐摇了摇头。
“夜阑阁原是江湖上的一个门派,据说在太祖开国前就成立了,自庄穆帝年代便与皇室和朝中重臣来往密切。早些年是个收钱出力的组织,走镖、追踪甚至暗杀,只要有门路找到他们给足了钱,万事俱好办。现下凭着时间的积累和朝廷的帮衬壮大了不少,大概已是大禛东部的情报中心了,光做情报买卖生意就能抵往年的营收。”田柾国将他知道的慢慢讲给康乐听,“不知小姐可曾听过‘皓月繁星,不敌夜阑’,说的就是他们了。”
“那是怎样的人家,听上去少不了霸道的主。”康乐听得入了神,快忘记结亲的事了,身子微微后仰靠着假山石听故事。
“再具体的,属下也不知。夜阑阁向来神秘,行事谨慎,少有人能见到门派中成员的真面目,更别提当家们的了。”田柾国低头想了一会,又说,“只晓得阁主姓闵,他的儿子中有一个颇为能干的,江湖人称‘松月公子’,只是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中排行第几。”
“如此神秘莫测,为何要与我家结亲?”康乐问道。
“田大人贵为相国,夜阑阁这些年又多与朝廷来往,儿女攀附倒也合情合理。”田柾国边说边收拾康乐吃好的饭菜,他看着康乐垂着头不开心的样子,咬了咬唇想着该如何收场。
“小姐莫要揪心了,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的。”他宽慰着说。
“唉,阿九,若是我说。。。”康乐犹豫着,说话吞吞吐吐起来,“若是我说,我。。。”
田柾国正认真地看着她,她看向田柾国亮晶晶的眼睛,竟咬着嘴唇说不出什么了。
“哎呀算了,没什么。”康乐拍拍田柾国的肩,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阿九快些回去休息吧。”
田柾国垂着眸子,悄无声息地化解掉其中的哀色,随即笑着答了一个“嗯”。
月光下,少女的身上蒙上一层清辉,刚刚哭完的眼睛还有些发红。她笑着摆摆手,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越走越远,直到走进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田柾国有些落寞地站在原地,手往前伸要抓住什么,却只是碰到空气而已。
聪慧如他,怎会不知道康乐的心思。
他有点难过康乐对他避而不谈,又有些庆幸康乐还未觉得势在必行。
如果可以,他希望田康乐永远做她的相府小姐,闲时便招招手要他陪着出去吃喝玩乐,偶尔像今天这样在他面前哭哭鼻子发发牢骚。别离开他,也别说些让他离开的话。
这是他的小小私心。平日里深深埋在心底不敢探头,只有像这样康乐转身离开看不见的时候,才会止不住地从眼里流露出来。在月光下,同他的眼睛一起,被映照得明明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