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两人朝楼下看去，下面好些人乱哄哄地围在一起，似乎是起了争执。

再一看争执中心，一方是三五世家少爷，为首那位喝得醉醺醺，嘴里正大骂着，脸不知是因为酒气还是火气变得酱红一片。另一方是两人，皆着玄色衣裳。一人是位束发小生，约莫阿九那般年纪，正笔直地站在一旁，似是位仆从，右手已握上剑鞘，黑着脸盯着对方。另一人乌发长散，衣袍相较华贵许多。他戴着一顶帷帽，只能隐约看出些脸部轮廓，长身而立，虽不见表情，却叫人生出一股寒意。

康乐定睛一瞧，才瞧出闹事那位是太傅官伍大人家的长子伍荣威。

“叫你掀了布给爷瞧一瞧，听见没有！”他朝那位戴帽的人嚷嚷着，“爷瞧上你是你的福气，今天不陪爷玩玩就别想走。”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家大人如此不敬！”那位束发小厮气极，意欲拔剑相向，却被他的主人按住手制止了下来。

对面一听这话火气更甚，甩了同伴搀扶的手，狠狠指着那两人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告诉告诉你，当朝太傅官是我爹，别说是你了，就是太子，爷也是想见就见，你今天还敢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伍荣威醉的不清，脚下都踉踉跄跄站不稳了，嘴上还不肯饶人：“你们算是惹着我了，小娘儿们你今天要不把爷陪高兴了，爷就。。。就要你们好看！”

“伍大人家的公子哥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了，都传他常以官威逼人，无所不为。”康乐垂着眼，眉眼间都是嫌恶，“坊间不叫他伍公子，都戏称他'大蜈蚣'。”

约莫是六月的时候，伍荣威还在宫里的避暑会上找过康乐麻烦，要康乐陪他去船上喝酒。幸而阿九在身边，又是在贵妃娘娘的宴会上，他才没敢造次。

对她田康乐尚且如此，对寻常人家的姑娘可见一斑。

眼看他们对人家姑娘越来不依不饶，康乐将手里的小棍递给阿九，朝他使了个眼神。

阿九会意，接过糖葫芦棍朝楼下甩去，瞬时间那根棍就不偏不倚地插在了伍荣威手边的桌子上，吓得他忙缩回身体。

众人皆看着那根棍，又齐刷刷抬头看楼上寻其来处。

“伍公子，好久不见。”康乐笑着起身，不急不忙地从楼梯上下来。

有人认出了那是田府家的小姐，稍微收了些戾气。也有不知道的，还借着伍荣威的威风嚷嚷，被身边的人拉拉衣服止住。

“欸，那是田相家的小姐，少说两句。”

“田相又如何，咱们伍大人还需低他一等吗，而且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行啦行啦，没看见后面还跟着一个嘛。”那人悄声低语，手指暗暗指了指阿九，“那个，田相收养的野小子，收拾我们几个，那是不在话下。前几个月啊，他。。。”

“你嘀嘀咕咕什么呐，怂了就滚，以后也别跟着我，晦气！”伍荣威打断了他的话，气的要摔酒杯。

前几个月啊，就是在避暑会上，伍荣威想对康乐动手动脚，被田阿九一脚踹进了湖里。

“伍公子，好好的怎么发这么大火，大家来这里都是好酒好菜寻开心的，可是这玉仙楼怠慢了，惹得伍公子不快啦？”康乐走至中央，护在了那一主一仆身前。

老板娘正愁不知怎么收场，见康乐来了忙上前迎合：“天地良心，小店怎么也不敢怠慢了伍公子啊。”

“田康乐，跟你没关系，少管闲事儿！”他酒气甚大，看见康乐和阿九火气又多一层。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我正吃得开心呢，伍公子突然在这吵起来了，扰了我清净。”康乐自然不会让他，“不知道的，还以为自个儿是在伍大人家院子里吃饭呢。”

席间有人奚笑，伍荣威脸上黑了一层，“姓田的，从前是我让着你，不跟你一个小女子计较，你可别得寸进尺。”

“怎么敢，我只是看伍公子吃酒吃醉了，特意关心一番罢了。上月伍公子不也是醉了酒才不小心打伤了守城门的小卒，听说还传到朝堂上去了，伍大人为此可没少受弹劾，伍少爷你恐怕也没少受罪吧。”康乐面上笑着，活一副天真的样子，惹得伍荣威更加不快。

他怒气上头，抄起手中的酒杯砸向康乐。阿九见状先一步上前，瓷质酒杯狠狠砸在了他的手臂上。

杯子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后，便碎得 四分五裂。

伍荣威这时才感到可害怕，虽然他是太傅官家的宝贝儿子，但田相势力确实是在他家之上的。况且。。。

阿九手臂仍然抬着，佩剑似乎随时会脱鞘而出。他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像一只被激怒的狼。

他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直视眼前男子的眼睛，一股凉意爬上后背。

康乐一惊，立刻上前抓着阿九的手臂一顿查看。

田阿九的表情霎那间又变得柔软起来，轻轻抿唇摇了摇头，道：“属下无碍。”

康乐没想到伍荣威会如此冲动，竟然要伤自己，一瞬间拉下了笑脸。

“伍公子啊，这里人多眼杂，保不齐有谁居心叵测，再拿这事做文章，对你、对伍大人可都没有好处。”她轻轻抚下田阿九的手臂，站到前面来步步逼近，小小身量却丝毫不怕眼前满身酒气的男人，“再说了，这位姑娘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你又怎么知道是你可以惹得起的人。”

伍荣威势气败了下来，身子直往后靠，不自觉间咽了一下口水。

“你若是不想惹是生非，就该学聪明点。”她声音清脆，眼神明亮，像个小老师，“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见对方似是冷静了下来，一时没有动静，康乐随即退到那对主仆跟前，小声安慰：“没事的，有我们在，他不敢嚣张了。”

那人没有言语，转过身去，只露出脖颈处一抹雪白对着自己。身边的小子却是有反应，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康乐以为她是惊吓过度了，便从腰上取下一玉佩，那是年初她按着时兴纹样请父亲找工匠做的，上面刻着康乐的名字。

她把玉佩塞进那位姑娘手里，说：“日后要是有人找姑娘麻烦，你便拿这玉佩来田相府邸寻我。”

那人手也雪白，却生的很大。

康乐心里还在犯嘀咕，怎么有姑娘家长着这么大的手。再抬眼那两人已经离开了，那小仆之前脸上还是黑压压的，现下耳根子倒红了起来，不知是什么意思。

康乐回头看向伍一行人，他的几个朋友正劝他消消气，他自个儿也好生坐着了，又开始喝起酒来。

事情算解决了，康乐想起没吃完的菜，招呼阿九请小二装好后送去田府。

她在楼下等着，身后却又传来伍荣威的声音。

“田康乐，今天算我让你一次，你别得意，你以为自己还能嚣张多久。”

康乐闻言转身看他，他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直叫人一阵恶寒。

“你什么意思？”康乐不解。

他却不理睬了，只转过脸去喝酒，好像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康乐在路上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伍荣威要提亲娶了自己的结论。

“不然为什么呢，为什么那样说呢？”她问。

“也许只是唬人的，气不过就想恶心恶习咱们。”阿九也不怎么明白，“况且这种事也不是他想就能成的，小姐不愿意的话老爷也不会同意的。”

他面上虽是镇定，心里却已经布好了防，琢磨着这几日要多加注意伍家的动向。

两人回到田府的时候，田夫人林氏正在前厅等候，听闻康乐回来忙迎上前去。

“小妮子胆儿越来越肥了，出门前说好午膳时分回家，现下都什么时辰了。”

她嘴上斥责着，一看见康乐笑盈盈的脸却直把女儿往怀里搂。

“母亲莫怪，女儿好久没有出府玩过了，一时高兴误了时辰。”康乐黏在母亲怀里不肯出来，像小狗一般偎在母亲肩上。

“都几岁的人了，快比上娘高了，还这么孩子气。”林氏松开女儿，指着她的鼻子轻轻一点，“柾国你也是，也不帮我看着点她。”

“娘亲也别怪阿九，是我非要拉着他陪我的。”康乐拍了拍田柾国的背，“阿九一直帮在爹爹身边做事，好不容易得闲，女儿也是珍惜机会嘛。”

田相夫妇疼极了这个女儿，平日里不敢轻易让她出府，他们信得过而康乐又喜欢的家使也就田柾国一个，故而只有田柾国得闲，康乐才能出去玩。而这样的机会在田柾国十五岁之后就很少了，他一年大多数时间都在为田相做事，有时能整月整月地不见踪影，康乐刚开始还为此闹过，到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九与柾国自然是同一个人。

田柾国是以前秦川一带逃难过来的。秦川、北河那里与北方挞原交界，战事频发，又逢大旱，百姓纷纷往南边逃，有不少人就集中在了都城周围。

当时康乐一家从平阳老家回瑞都，在北城门外见一大批难民。小柾国就是其中一个，在那样的环境里还能活着的小孩实在罕见，因而他在灰头土脸的一堆人中滴溜着大大的眼睛很是显眼。

康乐远远瞧见那个小男孩，在大寒天里只穿着件破单衣，快要冻的不行了。她心生怜悯，求着父亲帮忙。田相便拨钱从城门附近店铺买下许多白面吃食发放，可小柾国在一群大人堆里根本抢不过，差点被踩踏至死。康乐心疼不已，便请求父亲带柾国回家，就当为她寻一位玩伴。

小柾国与康乐年纪相仿，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已经无处可寻了。他没有名字，是家中第九个孩子，就一直叫阿九。

“田柾国”这个名字是后来康乐向父亲求来的。她年岁较大时听闻北方战事吃紧，王公大臣家要从仆籍抽人充军，便求父亲改了阿九的名字，脱去奴仆的身份。

田家的两个儿子皆资质平庸，而阿九小小年纪便展现出过人天资，稳重机敏又忠心耿耿。田相有意培养田柾国为自己做事，便依了康乐，按子辈“柾”字起了名，算作是自己的养子。

只是田柾国执意要康乐还唤他阿九，以不忘往昔恩情。

“笨阿九，怎么能直直挡在前面呢。”康乐一回了母亲便拉着田柾国在廊厅坐下，撩起袖子看看胳膊有没有受伤。

“属下真的没事，保护小姐是我的任务。”田柾国看着眼前面容紧张的康乐，脸上浮起了笑。

“那也不能用身体迎啊，你可以拉我躲开嘛。”康乐仔细确定了没事才放下心来，眼神却还含着责怪，“幸亏他扔的是小酒杯，万一是敲碎了的酒壶，或者是刀子什么的，你怎么办？”

说罢便轻轻拧了一下田柾国的胳膊，以示惩戒。

“是，是属下没考虑好。”田柾国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眸子。

康乐见状双手捧起田柾国的脸，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抬头看着我。”她微微皱着眉头，眼神坚定地看着田柾国的眼睛。

田柾国一时慌了神，下意识移开视线，听闻康乐的话又小心地移回来。

她的手凉凉的，他的脸却越来越烫。

“我以后不会做这种傻事了。重复一遍。”她严肃地说。

“属下，”他刚开口就被康乐截了下来。

“嗯？”康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揉搓着田柾国的脸。

“我，我以后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语毕，康乐放下双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拉勾。”她伸出小指。

田柾国也伸出小指，两指勾住拉扯，康乐嘴里说着口诀。

做完这一套，田康乐脸上才又有了笑。

“阿九真乖。”她不禁伸手抚摸田柾国的后脑勺。他们小时候也这样，康乐虽然与柾国同岁，却总喜欢这样把自己当姐姐。

田柾国也不介意，弓着身子方便她安抚自己。

他心里哪里有什么酒杯，酒壶，刀子，他才不在乎什么危险。

他在乎什么呢。

他八岁之前想的就是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而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