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下起了细细小雪,日头被乌云盖着,已是正午却没有一点暖意。
康乐朝着掌心哈出一团白气,又用力搓揉生热,跺着碎步原地等待她的糖葫芦。
她盯着对街巷口的小门面,明明没有旁人,阿九却是去了许久。
“小姐。”那小巷里跑出一人,手里正捏着鲜红亮泽的冰糖葫芦。
“怎么这么慢。”康乐接过心心念念的小零食,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一颗山楂,酸甜溢口的瞬间就忘记等待的不愉快了。
“近来客少,老师傅以后不靠这个营生了,属下便拜托他现做的。”叫阿九的男子替康乐拢好披风,又将结重新系的紧些。
“怎么会,这冰糖葫芦如此可口,竟然没有生意?”康乐诧异,以后要是再吃不到了那真是太可惜。
男子抿唇顿了片刻,而后缓缓道:“抑或是有了别的出路吧,山楂不应季,价格并不便宜,糖料也大多是富人才用的起的。”
康乐又咬下一颗,鼓鼓囊囊的嘴巴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若是能请店家到相府来,专门做糖葫芦就好了。”
田康乐生在都城相府,是当朝权倾朝野的大宰相的幺女,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她上头有两个哥哥,自己从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
“相府小姐又如何,现下还不是连糖葫芦都要吃不到了,不如去那渝西州的乡野,我听闻那里遍地都是山楂树,瑞京的山楂恐怕都是从那儿来的。”
阿九轻笑一声,淡淡道:“小姐这话要是被老爷夫人听着了,可免不了一通训。”
康乐撅了撅嘴,也不去理会,自顾自地细细嚼着嘴里的糖块和山楂。
空气中传来饭菜酒香,正巧是吃午饭的时辰,康乐虽然嘴里还含着糖葫芦,眼睛却已经盯着前面门庭若市的玉仙楼移不开了。
“听说那玉仙楼的主厨原先是宫里的御厨,就连爹爹,赴宴回来后都赞不绝口。”康乐立即改变了原来的路线拐过弯朝玉仙楼走去,“我肚子饿了,咱们去那吃吧。”
“府里也有好饭菜,再不回府的话,老爷夫人怕是会担心。”阿九记着出门时夫人的交代,看着兴致冲冲的康乐有些为难。
“府里的菜我都吃腻了,难得出来一回,阿九你就不要看的这么严啦。”康乐拉起他的手就往酒楼跨步走去,“爹爹怪罪下来有我担着,阿九只管陪我就是了。”
玉仙楼置放着不少暖炉,隔着厚厚的帘子,比起外面暖和不少。两层的饭厅食客满堂,多是官眷富家,谈笑喧哗,热闹非凡。
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瞧着来了两位衣着不凡的,便忙不迭起身笑眼相迎。
“可还有座位?”康乐抖抖衣上的雪,似乎很满意玉仙楼里暖洋洋的环境。
“有,有的。”女人忙高声叫来店小二,摆摆手吩咐着,“带二位客官到楼上去。”
康乐走在前面,阿九不急不忙地掏出相府的名牌递给老板娘,他身上没有带吃饭的钱,只能先赊着。
“嗨呀,原来是田公子。”老板娘看见相府的牌子便更加热情,在帐簿上画了几笔后又恭恭敬敬地将牌子递回,“您二位尽管吩咐,小店一定竭力招待。”
“多谢。”阿九被她说的有些不舒服,作了个揖,便快步跟上康乐。
康乐虽走远了些可也听的真切,一坐下来便乘机打趣,直盯着对面的阿九,也学着那老板娘弯弯绕绕的语气:“原来是田公子。”
阿九正渴着,一口茶刚入喉咙就差点呛了出来。他放下茶盏,轻咳了两声,脸上无端浮出两抹红晕,赧然闪躲的样子很是有趣。
康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托腮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昨天还是个瘦小的孩子,今天就年近弱冠,被叫做公子了。说来也怪,怎么以前比自己还要矮半头的小子,如今越发颀长健硕了起来,竟生的比父亲还要高大。
“小姐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属下哪里是什么公子。”阿九摩挲着碗沿,表情有些无奈。
“阿九养在田家,又有爹爹赐的名字,怎么不算。”康乐嘴里嚼着最后一颗山楂,手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棍,“况且你天资聪颖,得爹爹栽培,既会读书写字,又懂枪剑御射,比起那些官家子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称谓,全然适宜。”
阿九抿了抿唇,褪去了红晕的脸依然冷冷的,“属下只是家使,有幸得大人与小姐垂青,尊卑有别,不可自鸣得意。”
“也不可妄自菲薄。”康乐用小棍轻轻敲了敲阿九的脑袋,佯装愤慨地撅了撅嘴巴,看见阿九懵懵懂懂的神情又忍俊不禁,“阿九模样好,人又谦和,若不是整天被爹爹吆喝来吆喝去的没有安生,来说亲的媒人怕是要踏破门槛儿了。”
“咳,为老爷办事是属下职责所在。”你别说,逗阿九还真是挺有意思,只这一句他脸又红了,眼睛轻眨了几下,康乐不免起了坏心。
“怎的,阿九可是有心上人了?”
他这一次真呛了出来,脸更红了。
康乐却看的开心,掩着嘴笑得更欢,还不忘给阿九递去一张手帕。
阿九谢过康乐,边擦干净嘴边的水渍边求饶着:“您就让属下好生喝完这盏茶吧。”
“好好,不开玩笑了。”康乐敛起笑容,随即转换一张正经的面孔,“可若是真有,阿九千万别瞒着我,你喜欢哪家姑娘了,但说就是,我定求爹爹给你入籍,让你风光成亲,不会让你给田家卖命一辈子的。”
男人垂着眼眸没有言语,他仰头饮尽碗里的茶,看着对面向小二点菜的康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菜上的很快,康乐什么新奇的有趣的都要了一份,四方八仙桌一会子功夫就被摆的满满。倒真是名不虚传,什么龙井虾仁、清炸鹌鹑、玉笋蕨菜,康乐一个相府小姐此时也看花了眼,持着筷子不知先伸向哪一盘。
“阿九怎么不吃,没有喜欢的么?”康乐正细细享用,一抬头却发现阿九还端着原先那碗茶慢慢饮着。
“小姐一人享用便好,属下不饿。”
“怎么会不饿,你一早陪我出来到现在了,人又不是铁打的。”康乐不由分说地夹了几筷子肉放进对面的碗里,
“小姐,这,属下...”阿九低头看着碗里满满的菜肴,一时不知所措。
“让你吃你吃便是了,又不是在府里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况且本就是点了两人的分量,我一个人又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
“这...好吧,多谢小姐。”男子闻言只好端起碗筷,静静地咀嚼起来。
“阿九真是在爹爹跟前待太久了,和我处处生分。你以后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我极喜欢你看重你的,你想什么要什么只管同我说便是,哪用吃个饭都要一句一个谢的,倒显得我倨傲。”
“属下,属下并非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知你不是这个意思,吃饭吧。”
康乐就着美食佳肴起了兴致,转向身后招呼小二过来,只是难掩心虚朝着阿九瞥了一眼,没想到那小二还未至跟前就被阿九横臂拦了下来。
“小姐可还要加菜?”
“我...”康乐撇了撇嘴,没回答,只悻悻地转过身来。
“既不加菜,又不饮酒,就不麻烦小师傅了。”话里着重点了“饮酒”二字,说罢便招呼小二离开。
“哼,刚还对我一片丹心的,现在倒管起我了,亏我还说了那么多好话,阿九果然是不和我亲了,连一点酒都不让喝。”
“属下诚然多有逾矩,可禁酒乃是老爷夫人的严令,若是小姐又像上回那样跑到花园唱起歌,或是上上回爬上假山石要摘月亮去,这光天化日又是市井酒楼,要护着您这样千金小姐的脸面,阿九倒是难办了。”他也知道小姐会说些耍脾气的话,只好搬出老爷夫人和康乐历来的光辉事迹,看着康乐脸红懊恼的样子才舒了一口气。
“切,不喝就不喝,待我日后找泰亨哥喝去,看你要怎样拦我。”康乐忿忿,低头吃了几口菜又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了,前几日听父亲说,泰亨哥约莫还有三五日就到京城了。到时候阿九也来,约在府上一起饮酒,岂不痛快。”
阿九倒是没有康乐那般兴奋,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金公子每年腊月都会回京,一直待到出了正月,属下想着也是快到日子了。”
“这回可不一样。”康乐倾着身子靠的近了些,“泰亨哥这次回京就不走了,他在外游历,虽是干着些辅官的事,却听说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如今受诏回京,年后就要在朝廷上任了。”
金泰亨比他们长三岁,年少时三人是很好的玩伴,只是他身子虚了些,康乐带着阿九的调皮捣蛋金泰亨鲜有参加。不过金泰亨脑子确实是好用的,十五岁便中了举人,而后不知怎的,一心恳求金父让他出去游历,自此已有五年多。
“就是在外也不曾落下诗文功课,乡试之后又中了会试,还是会元,爹爹常拿泰亨哥来数落哥哥们的。”康乐自顾自地说着笑着,心也飘飘然起来。
阿九瞧了她一眼,嘴巴翕动想说什么,思忖片刻又咽了下去。
“阿九,你说,泰亨哥那样卓然不凡的人,会心仪于怎样的女子?”康乐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夹着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蕨菜。
阿九早就知晓康乐的心思,无奈终究是绕不过这个话题,低头想了想,道:“属下并非金公子,恕无以知悉。”
康乐轻叹了一声,金泰亨此次既然是回京定居,又得了官位,家中理当为其看亲了。她在父亲那里试探过两次,可父亲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自己又不好意思明说,正为此苦恼着。
阿九却是比她清楚些的。早前替田大人查到金府多有官眷来访,调查之后才知道是明着暗着来说亲的,并且说是前几日已经看中了一家姑娘,就等金泰亨回来决定了。想来,金泰亨也不是会违背父母之命的人,而他自己是否已有心仪女子。。。
不会是康乐的。阿九心里想着,即便是,昌月郡主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儿子娶田家的女儿为妻。他们是皇亲世家,而田家,太大,太危险。
“小姐这是怎么了,何故突然消沉。”阿九觉着这话有些难为情,但看着眼前的康乐,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俗话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姐也好,金公子也好,都是至纯至善之人,上天自会庇佑。”
康乐听着果真舒心了些,表情也放松了下来。那块被翻来覆去的蕨菜此刻也得了解脱,痛痛快快地被吃了下去。
只是还未食毕,楼下便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