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淳敏华：“祖父是因她而死。现如今上天开眼，收去了她的孩子。一报还一报，公平的很。”
淳礼听了，顿时怒不可遏：“住口！长辈在此，岂容你一个小辈胡言乱语。四弟，你平时都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以往只要是大哥他稍微有点不豫之色，淳御立马就矮了三分，哪里敢再多说半个字。今天他却冷冰冰的说道：“大哥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我怎么管教女儿，难道还用向你报告吗！敏华什么性子，我比你清楚。孩子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你若是想要动她，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你…”淳礼被怼得哑口无言。
广宁候见他们兄弟起了争执，赶忙劝道：“都是一家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候爷是否觉得，这院子应该姓杨才对。虽说您娶了我家的姑娘为妻，可杨夫人终究不是从这个院子里嫁出去的人。淳府的家务事，就不劳杨候爷与杨夫人二位费心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广宁候夫妇向淳礼打听清楚了杨天玄夫妇的处境后，打算尽快把人接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冷不防听淳御说道：“杨候爷，杨夫人，二位请留步。总得把话讲清楚，把理论明白再走不迟啊。别急着拒绝，事关贵府的清誉名声，二位请三思而行。”
杨培生停下脚步：“四公子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淳御微笑道。但那抹笑容不是发自内心的善意，看起来更像一只嗜血好杀的恶狼在盯着他的猎物：“算了，家父已经仙逝，公主也失去了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反正是木已成舟，咱们两家扯平。日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如何呀？”
“哼，废话连篇。”杨培生对他嗤之以鼻。今尊没了，那是他寿数已尽，天意如此。慕妃雪在你淳氏的府上流产，她腹中的那可是我杨家大房的血脉：“你有本事进去，把这话讲给长公主殿下听，看她会不会抄家伙打你个满脸桃花开。到时候你就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淳御大声道：“堂堂大昭的长公主，还没进夫家的门，就怀上了孩子，天知道那是谁的野种！”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在淳家的大厅里，聚集了很多来吊唁南公的客人，他们多数都是来自于云天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些人听了淳御的话，纷纷把注意力转移了过来，七嘴八舌道：“不可能吧，长公主殿下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呢！”“就是，就是。没有殿下，咱们大昭还不知道会就被那些奸商给祸害成什么样子呢。”“肯定是有人在恶意诬陷！”林林总总，大多数人都不相信。长公主她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肯定是树敌无数。那些人拼阳谋胜不过她，就开始玩起了阴招来坏她的名声。
也有人不以为然：“一个小地方来的商贾人家的庶女，成天抛头露面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真的是有辱斯文。”“没错。有几回我还看见她打扮成男人，在青楼与人在一起喝花酒，还和那些歌姬舞女眉来眼去的。难保这人是不是个断袖。”引得众人一顿哄笑。一旁的广宁候夫妇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满腹的怒气又无处发泄，着实是十分难受。而两帮意见相左的人则跟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无声的用眼神在交锋。
“原来你们那么讨厌我啊。”
那些公开贬低慕妃雪的人，多数都是跟南公和淳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是南公本人或他的嫡传弟子的门生，有些人是曾经被他耳提面命过、夸赞过或批评过、提携过、帮助过。这些人来自于三教九流，既有在青楼瓦舍流连忘返的浪荡公子，也有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贩夫走卒。南公收学生的标准甚高，若不是资质天份努力脾性俱佳的人，才有机会入他门下修习。但对于任何前来请教学问的人，一律都是平等相待，倾囊相授。一个月前的那场风波闹得是沸沸扬扬，这些受过南公指点恩惠的人们对于那个敢于公开拒绝其好意的女子除了有点好奇外，更多的是敌意和不解。
慕妃雪拖着虚弱的身子，在碧桐和冬儿的搀扶下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大厅上的人们丝毫没有任何轻视她的意思，因为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没有人觉得能够战胜她：“你们不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了南公的好意吗？好吧，就告诉你们。那天，在上柱国府的内堂，南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你们都出去，小姑娘，你留下。”
所有人听了南公的话，都自觉得退出了房间，把门关好。若大的内堂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两个人默默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慕妃雪先开了口：“把我叫来，有话就直说吧。如果是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一类的东西的话，对不起，我没兴趣。”
“我知道。”南公微笑着对她说道：“你还是先坐下来吧，大着个肚子演那么久的戏，不累吗？可你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代价是否太大了一些？”
这个糟老头子的眼睛，还真的是很毒啊：“那没办法，又不是我想要这么做的，都是被人给逼的。其实我也舍不得，毕竟这里头是我的骨血。但是我同样清楚，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能平安的降生。”
“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你这种果断和决心，纵使须眉男儿亦不能及。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南公抚着胡子说道。
“有意思！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南公您三十年念念不忘？”人的好奇心一旦被勾出来，那是必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南公望向窗外那片四方形的小小天空：“她和你一样，没有一刻安生的时候。没有一天不闯祸的时候。如果你遇见她，一定会成为朋友的。那一年，我在东阳学宫求学已经二十年。五十岁时初窥天命，在学宫中与众学子一年内辩论千余场，无一败绩。从此名震天下，挟名利衣锦还乡。四方士子纷纷慕名而来，欲拜入老夫名下修习学问。”
“老夫盛情难却，兼之有些人是颇具背景的。淳家满门白丁，不好驳人的面子。南氏私学便日益壮大了起来。不过两三年，老夫名下已经有了弟子三千余人，其中有十二个最为优秀的门生，人称‘南门十二贤人’。一时间风头无二。”
“这十二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但他们被世人奉若神明，早已经飘飘然的忘记自己姓什么了。老夫当时忙于私学事务和家事，无暇也无心去管那么多东西。直到有一天，十二贤中的文贤陈辞欣闯下了大祸，闹出了人命，被官府判了秋决。于是辞欣的师兄弟们来求我出面，来为他说个情，至少要保住性命。”
“辞欣出身官宦世家，向来是眼高于顶。这次因为他家要扩充府邸，要强买邻家的土地不成，便一把火烧了对方的房子。那一家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活了下来。一纸状子告到官府，官府就把人给抓了，要按律定罪。老夫本不想牵涉其中，可又不忍心就此撒手。就以讼师的身份来设法保住辞欣的性命前程。”
“府衙上一场论战，老夫竟然无言以对。或许是我轻敌了，那个叫河丫的小姑娘条缕清楚，逐条批驳，竟把老夫和十一位弟子驳的是哑口无言。官府就定了辞欣的死罪，把他给斩了。辞欣死后，陈家也败了。我那些出身自官家的弟子也因此恨上了河丫。”
“辞欣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死不足惜。忆起当时那一场论辩，老夫觉得此女简直就是天纵奇才，可遇而不可求。就起了收徒传道之意。河丫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就点头同意了。老夫索性就让她跟了我的姓，改名为千叶。定下了日子开坛收徒。”
“未料想此举遭到了众弟子的联名反对。这些出身非富即贵的小子们甚至想要强闯山门，把千叶给赶出家门去。老夫自然不允，这么好的人才怎么能就这么给放弃掉，真是暴殄天物。可我也不能伤了众人的心，就定了一个规矩，众弟子比她自由辩论，一柱三尺香为限。若她能胜过其中一人就收她入门，否则就送她回老家去做个农家女。”
“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丫头一脑袋的奇思妙想，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是输了个一败涂地。最后实在是斗不过她，就拿她的出身说长道短。岂料她一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就把他们都给堵回去了，就是这句话，引来了一场杀身之祸。”
慕妃雪心有所悟，那位千叶姑娘肯定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坏人给利用了。南公明白她的心思，微笑的点点头。
“哎，不知道是谁饶舌，把那天的事儿给泄露了出去。还添油加醋的四处传扬。官府找上门来，要以‘秽言邪说，扰乱世风’为由抓人重判，交不出人就要封了书院。老夫那时候明知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却又实在是既舍不得书院，又舍不得千叶，担心她会一去就从此不复返。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境。几番的权衡利弊，又征求了众弟子和千叶的意见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管你当时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现在一定是非常非常后悔做出了那个决定。”慕妃雪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以当你见到我以后，就又动了心思，想要圆上当年没实现的那个梦。”
南公沉默许久，说道：“对！”
旁现者惊骇中带着诧异，什么叫“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能平安的降生”，难道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什么隐情？淳敏华优雅的用丝巾掩住了樱桃小嘴，惊讶道：“难道就是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就把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自己的亲生骨肉给亲手除掉！殿下的心实在是太狠毒了吧！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是没有了那个孩子，殿下以为就能洗刷掉身上的污名吗。”
“淳小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慕妃雪推开了碧桐和冬儿的手，一步步在向她逼近：“还记得在七月初七，我过门的那一日。当时婆婆带着你，在我杨家的祠堂里逼迫老族长，非得要让你以平妻的身份进候府，上家谱。是我一力阻止了你们的阴谋，那时候我跟你姑姑说了一句话，就改变了她的主意。淳小姐冰雪聪明，想必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吧。”
淳敏华不屑道：“当然。你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如果不是靠这个恫吓住了姑姑，又怎么会有机会进得了杨家。你未婚先孕，还敢说那是我表哥的骨肉。”
“啪”的一声，淳敏华的脸上多出来了一个红红的手印。她不可置信的捂着脸，怒道：“怎么，理屈词穷了，就动手打人啊，这么多人都在这看着哪。堂堂的长公主不守妇道，珠胎暗结还妄想要鱼目混珠，大家可都是见证啊。”
见此情景，开始有人附和淳敏华。淳御见女儿吃了亏，上前一步道：“殿下，人降生于世，虽然是尊卑有别，但大道公理高于一切。纵使是王候将相，亦不能阻挡这大道洪流。如今你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还妄想要不自量力的螳臂当车，那下场就只有粉身碎骨了。”
慕妃雪亳不畏惧的反击道：“本来我想着，过了门以后，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让今爱做夫君的侍妾。以后我们就姐妹相你，如娥皇女英那样共侍一夫。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个必要了。淳四爷，你和我婆婆在谋划这件事的时候，难道她就没有告诉你，你未来的女婿已经娶过妻子了吗？”
淳御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同杨淳氏在商议此事的时候，的确听她提起过。但那时她说那女子因为某些原因得罪了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威胁了。难道说那个人是她？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妾身和夫君的祖籍，都是在长河郡的青川城。两家长辈早在十五年前就为我们俩定下了亲事，而且在三年前我与夫君就已经拜了天地。只是出了些变故，才没有按照先前的计划过门，耽搁了一些时间。如今妾身已经认祖归宗，你们父女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咄咄逼人。究竟是谁才是不顾廉耻，想要鸩占鹊巢的人？退一步说，妾身这婚事有杨慕两家的父母之命，还有上柱国大人的媒妁之言，婚书庚帖一应俱全，你有吗？”
淳御恶狠狠的瞪了杨淳氏一眼，心想：你这个贱女人，可把我给坑惨了。杨淳氏自然明白这眼神的含意，冷笑道：“那也不能证明，你肚子里的那个是我杨家的血脉。如今死无对证，更不可能滴血认亲了。看你还如何狡辩。”
“母亲所言差矣。”杨天玄伸手扶着妻子坐到椅子上：“妃雪是两年前就到了云天，只是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才又拖了些日子。在我们重逢之后，就行了周公之礼，正式做了夫妻。我广宁候主脉子嗣单薄，内人和我商量好的，想等有喜了以后再接她过门。事先未曾禀报家中长辈知哓，都是我的错，一切与内人无关。还请父亲母亲与诸位长辈见谅。”
“没关系，”广宁候说道：“长公主殿下是千金贵体，肯屈尊下嫁，杨府蓬荜生辉。哪里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可殿下是在贵府上出了事，如今己是身心俱疲。淳世兄该做何解释？”
淳礼急道：“杨候爷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公主殿下这事儿可跟敝府没有任何关系啊！不如再去问一问古太医，殿下小产的真正原因。若是我淳家的责任，敝人愿一力承担。”他深知淳氏一门虽桃李满天下，却是白丁满堂，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广宁候和长公主。急中生智，想出来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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