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一灯如豆。
或许是因为在战场上生死搏杀才能练出来的敏锐直觉,杨天玄察觉到了对面卧榻上的人似乎是不太安稳。她翻来覆去的,到最后索性就把被子一扔,坐在那里独自发呆。
“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睡不着而已。”她强颜欢笑:“对不起啊,打扰你休息了。你睡吧,不用管我。”
“无妨,刚好想和你聊聊天。”
二人相识十五年,成亲也三年多了,她进杨家门都快半年了。可真正如这般朝夕相处的时光,却仅仅只有一个多月而已。但这一个月的时光,给人的感觉却如同一辈子般漫长。
白天在人前,两个人努力的扮演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或是她挽着他的手,亦或是他揽着她的身子。有一次她甚至当众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脸不红心不跳的宣示主权:“他是我的男人。”然后就看着一群目瞪口呆的男女老少放肆的大笑。
到了晚上,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以后,二人就分榻而眠。尽管身处于同一个房间,仅在过门的第一夜同床共枕过。那是因为床榻上被人放了一块白纱。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假戏真做的云雨了一番。此后的每一天,两个人都会在所有人都睡了以后再分别休息,然后在最先一批下人醒来前起床,把一切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
“在想今天荣贵妃对你说的话?”
该死!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他。肯定又是碧桐这个耳报神打的小报告,看来以后再出门,不能再带着她。最好找个机会赶紧把她给嫁了:“荣贵妃的性子倒变了不少。以前的她爱玩爱笑爱热闹,蔑视一切的规矩礼仪,现在收敛了许多。或许是想家了吧?”
“真的吗?”
“你有喜了!”
乍一听这个消息,慕妃雪整个人都懵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你这效率也太高了吧!和我哥在一起才没多久,就怀上了。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我哥知道吗?他怎么说的?”
“他当然知道啦。”荣贵妃微笑道:“太医一诊出喜脉,马上就去禀报了。你看,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他让人送来的。实在是太多了,没地方放,都让我叫人给收起来了。”慕妃雪顺着荣贵妃的目光看去,发现殿内果然是多了不少东西,宫女寺人也增加了一些。都是些生面孔。面无表情的活像一堆雕像。
慕妃雪收回了目光,又问道:“那他就没有来看你吗?”
荣贵妃的笑容僵了一下:“没有。君上他那么忙,从早到晚都在批阅奏章,召见朝臣,几乎没有一刻闲的时候。这点小事儿,还是别去打扰他了。倒是你,过门也快半年了,怎么肚子里也没个动静呀?赶快生一个,将来和我肚子里的这个做个伴儿。”
我们俩除了在过门那一天,一不小心假戏真做了以外,就再也没有同过床。不同床那里会有孩子!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说:“这种事儿还是勉强不得,终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家里的长辈又不急。再说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孩子总会有的。”
“那就好。其实有了孩子,也是个麻烦事。”荣贵妃苦笑道:“天天被一大帮人跟着,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能做。每天都要喝苦药汤子,连吃饭喝水都不消停。唉!我倒开始羡慕起那些没有孩子的妃嫔了。”
“在中原有句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刚才那些话可万万不可再说。不然被有心人听了,在外面兴风作浪可就麻烦了。”慕妃雪严肃的提醒道。
“知道了。倒是你,听说前些日子把一个很厉害的老头儿给气病了,这是真的吗?”荣贵妃一脸企盼的八卦道。
坏事总是比好事传的快。慕妃雪叹道:“也不完全是。其实是他想收我做徒弟,被我当着很多人的面给拒绝了。想来是被我给气到了,才会生了很严重的病。现在回头再想想,我还是挺后悔的。”
荣贵妃说道:“我父汗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会时不时想起来许多以前的人和事。比如那些喝过的好酒、打过的架、交过的朋友、消灭掉的敌人等等。可能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人或事,心里头一直都放不下,所以才非得要收你这个徒弟不可。也许你就是能够打开他心结的那个人。”
杨天玄思索道:“我觉得荣贵妃说的对。要不,明天就以探病的各义,我陪你去淳府走上一趟。早些休息吧,你现在身子重,还是要多多的注意身体啊。”
狭小的陋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外室的青石地板上一群人整齐的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内室的门被缓缓的拉开,老太医带着药童从里头走了出来。众人见状围上来,一个中年青袍文士拱手道:“古世叔,家父…”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古太医还礼,言简意赅道:“淳大公子,通知府上的诸位,为南公准备后事吧。”
淳大公子求道:“世叔…”
古太医挥手阻止了他:“礼贤侄啊,吾与南公相交数十年,几次受令尊大恩,于情于理都应当竭尽全力。但如今南公是诸脉俱废,惟心脉尚存。若非如此,人早就往生极乐了。老朽无能,已经计穷矣。几位还是赶紧去见南公这最后一面吧。也好听一听他还有什么遗言或教诲。”说完满怀歉意的一躬身,带着药童急匆匆的走了。
尽管在心里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人人心里都是无比的悲伤。可老爷子毕竟还有口气,所以没有人敢大放悲声,只是在默默的抽泣。整个淳家的气氛都十分的凄凉压抑。过得片刻,管家手执一份拜帖从侧门进来,在大公子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淳大公子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吩咐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
听完了大哥的讲述后,淳四公子一蹦半天高,怒吼道:“恬不知耻的东西,还有脸登咱家的门?来人啊,给我乱棍打出去。”
大公子淳礼怒道:“住口!玉弟,难道你忘了父亲的孜孜教诲吗?来的皆是客,我淳氏耕读传家,怎么可以如此的小肚鸡肠。这要是传扬出去,咱家的清誉名声还要不要了?难道要用合府上下的性命前途让你来公报私仇吗?来人,开门迎客。”
管家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将客人给请进府来。这次过府拜访,夫妻俩只带了冬儿和碧桐二人入府,随行的护卫都留在了淳府外面。管家领着四位客人到了陋室所在的小院子门口,冬儿和碧桐留在了外头,目送着自家的公子和夫人携手进了门。
院子里的淳家人盯着杨、慕二人,目光中满满的仇恨和不解。如果目光能变成杀人的刀,二人早就遍体鳞伤了。淳礼带着全家老小出来相迎,恭敬道:“淳氏一门上下人等,恭迎长公主殿下驾临寒舍,杨贤侄别来无恙啊。”
“晚辈携妻,见过诸位叔伯长辈。”杨天玄一躬到地:“内人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不便行礼问安,还请诸位见谅。”
淳礼笑容可掬道:“无妨。杨门有后,那可是件大喜事啊。贤侄,殿下,淳某人厚着脸皮,要向二位讨上一杯满月酒喝。”
慕妃雪微笑道:“那是自然,到时还要辛苦叔父给孩子赐字。”淳礼说道:“没问题。”
三人又寒喧了几句,才说到了正题上。一提到父亲的身体,淳礼神伤道:“古太医刚刚才请过脉了。他说家父已经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二位既然来了,就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吧。家父见了二位,想来就可以安心的走了。”他这话虽然是说给他们夫妻俩听的,目光却如终停留在慕妃雪的脸上。
一个月前的那件事,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做为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慕妃雪没有理由去拒绝对方的请求,尽管他没有开口相求。杨天玄不放心怀孕的妻子一个人进去,慕妃雪向他笑笑,就跟随着淳礼进了陋室。
淳礼反手关上门,只把慕妃雪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面。透过厚重的帷幕,慕妃雪看见一个骨瘦如柴,形如枯槁的老人躺在榻上。她轻声唤道:“南公、南公。”
面如死灰的南公睁开眼睛,惊喜道:“你来了,坐吧。来陪我说说话。”
他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听闻殿下有喜,老夫欣慰之至。那日老夫心魔作祟,冲撞了您的千金贵体,幸好没有铸成大错。老夫病入膏肓,自知已经是时日无多了。有几句话,如鲠在喉,是不吐不快。你我长话短说,以免过了病气给你。这件事,乃是我当年为了一己之私,所铸下的滔天大罪。在我的心里藏了快三十多年了,今日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吧。孩子,你过来…”
天色渐渐的阴沉下来,雨丝随风飘散,打湿了人们的头发和衣衫。院子里泾渭分明。淳家的人沉默的站在南公的六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的身后,杨天玄和碧桐冬儿三个人立在对面。两帮人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陋室的方向,纹丝不动。
惊雷声轰然炸响,闪电划破天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一声轻微的脆响,伴着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杨天玄鬼魅般的抢先一步闪到了陋室门前,一脚踢碎了竹枝编成的门。碧桐、冬儿和淳家众人稍慢了一步,都立在门口目瞪口呆。
还没有走多远的古太医被淳府的管家给连拉带拽的给请了回来。他阴着脸在南公的手腕上仔仔细细的检查过了脉象后,对淳礼摇了摇头。淳氏族人立刻就悲声四起,泪如雨下。淳礼喝道:“都给我住口。”然后对古太医道:“辛苦世叔为殿下请平安脉。”
南公生前为了研究学问典籍,早就不问俗事了。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长子淳礼在管。他素来公正威严,无私严厉,治家严谨。众人噤若寒蝉,立时便没了声息。古太医上前向慕妃雪一躬身,说一声:“得罪了。”伸手搭在她的手腕虎口下七寸之处,仔细的检查起来。
古太医把脉惯用左手,通常只需要片刻就知道病人得的是什么病。这一次却用了很久,都没有出结果。旁边的人看着他换了右手,两道卧蚕眉越皱越紧,几乎都扭成了一团。淳礼上前低声问道:“小侄请教世叔,殿下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个…”古太医吞吞吐吐的在犹豫。
“太医,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撑得住。”慕妃雪虽脸如金纸,气若游丝,态度却很坚定。
“是,殿下。”古太医鼓足勇气说道:“殿下的身孕已经有六个月了,本应是胎坐的最稳的时候。可现在确出现了流产的征兆,可惜发现的太晚,已经无力回天了。只是老臣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曾为公主请过几次平安脉。据脉象显示殿下的身体一向硬朗,宫里的太医署有详细的记录,从相关的脉案药方来看,一切都十分正常。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宫里有定制,太医署的众太医会轮流为宫里和各处宗亲勋爵府邸的贵人们请干安脉,并且记录在案以备核查。通常都是半个月一次。古太医以前曾经到过公主府请过脉,但自从四月份慕妃雪出阁大婚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杨天玄突然间冷森森的开了口:“今日我夫妻二人过府拜访,乃是为了当日之事来赔个不是。恰逢贵府突逢大变,南公驾鹤西游,亦是痛彻心扉。可是内人在府上出了事,眼看着腹中孩子不保,此事请淳府务必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以内人的身份和性子,若是把事情闹大的话,可就不好收场了。”
淳家四公子淳御横眉怒目道:“杨贤侄,你这是在威胁我淳家吗?”
“四叔言重了,小侄不敢。”杨天玄说道。
“老四,退下。”淳礼喝退了淳御,转头对杨天玄说道:“贤侄啊,都是自己人,成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都别搁这杵着了,赶紧收拾干净。”他听出了杨天玄的弦外之音,知道此时此刻,只能先安抚住慕妃雪的情绪,再设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淳家的下人们齐声回应,然后就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他们将南公的遗体收殓到早就准备好的寿材之中,逝者的遗物也被一一收好。同时找来软轿和厚被褥,将慕妃雪小心翼翼的移到了温暖舒适的客房里,方便进一步救治。另外几波人分工明确:布置灵堂,向各处府邸送丧帖,在古太医的安排下寻来名贵药材备用等等。淳礼安排好一切后,对杨天玄说道:“贤侄啊,这今日家父去了,长公主殿下伤心难过,不幸小产。念在你我两家结有姻亲,此事…”
杨天玄生母是淳家旁支的女儿,因此也算是沾些亲戚。所以淳礼才一直以长辈自居。杨天玄点头道:“世叔之意,小侄明白。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知会一下家里的长辈,由他们出面与世叔交涉,小侄不能越俎代庖。碧桐,辛苦你跑一趟。”说完就进了客房陪伴妻子去了。
碧桐应声去了。淳家人眼睁睁的看着她出了门,没有家主发话,也不敢轻举妄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前头来报,说各方与淳家交好的府邸,都派来的各自的子侄携丧礼前来吊唁南公。一时间宾客盈门,冠盖云集。
广宁候夫妇也快马加鞭赶到了淳府。他先是收到了淳府下人送来的丧帖,寻思二儿子夫妻俩此刻就在淳家做客,自己就不必跑这一趟了,待到出殡时再上门尽尽心意。不一会儿老二院子里的碧桐带了口信,说他那个公主儿媳妇在淳家出了事,腹中的孩子没了。乍一听之下大惊失色,顾不上询问详情,就拉上夫人急匆匆的赶来了。一见面就问道:“公主怎么样了?”
淳礼还没开口,忽闻一个女子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