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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在江家的地牢里被关押了三天，没有人提审她，也没有人对她用刑，更没有人来看她。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没有阳光，时间漫长而难挨。
不知是什么时候，终于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她有些欢喜地抬起头，眼中的光亮在看到江子游那张脸时瞬间暗了下去。
如今的他，竟也露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沉默良久，他终于蹲下身来，看着温柔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锦囊里的东西是什么？”
缓缓地，她抬起眼珠，一只，两只，反问道：“我说我不知道，你能不把江家灭门的仇记到我身上吗？”
江子游看她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似乎也能体会到当年她被气得疯疯癫癫追着揍他的心情了。然而，旧时光终究是一路狂奔到悬崖尽头，被摔得粉碎，再也回不来了。
而温柔只不过是用独处的时间想明白了她应该做些什么罢了。无论她心中有多少委屈与不愿，都已经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既然他无法原谅她，那就，单纯的恨着她，也好过再度陷入爱恨不能的境地。
她突然抓着江子游道：“你们还打算把我留到什么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在江家的地界上多喘一口气都有罪吧。”
江子游忿忿地甩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扔在她怀里，怒道：“你想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欠宗主的，欠江家的永远也还不完！”
江子游拂袖而去，地牢的门被他摔得嗡嗡作响，她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温柔看了看他扔在自己怀里的瓷瓶，忽然又哭了起来。
如今这光景，早就已经药石无灵了。
再后来，来的人是江心。这个姑娘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贤惠能干，温婉柔善的，没想到竟是第一个对她用刑的人，而且还说自己是被江澄派来的。
温柔愤恨地瞪着她，她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女人。
“不可能！典狱司那么多人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审我！你别想骗我！”
“怎么不可能？宗主知道你惯会狐媚撒娇，怕让男人来再被你迷惑了，所以命我先来，毁了你的脸。”本来江心是不必来的，可见温柔在地牢待了五日江澄仍然不曾严明如何处置她，江心这才坐不住了，想出这么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彻底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分。反正温柔已经沦为阶下囚，在江家人人喊打，江澄就算知道了会不高兴，只要她搬出报仇泄愤的借口，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江心拿着两根银针自以为是地在她面前摆弄起来，原本不过是些世家府中妇人惯用的伎俩，却因为江澄确实曾经嫌过她爱拈花惹草而添了几分可信。
被江心胡乱用银针刺了几下，温柔突然像发疯般抓紧了她的手，往自己的穴道上扎下去，疯魔道：“你那样弄我是不会痛的！扎在这里才疼！这里也可以！”
江心本来就对她心有畏惧，突然被她抓住了手更是吓得不轻，赶紧站起身来跟她拉开点儿距离，骂道：“这个贱人！真是疯了！你们两个！去抓住她的手别让她乱动！”
江心身后的两个女修虽然也有些害怕，但仍是上前来按住了温柔。见她已无法动弹，江心这才大了胆子，拔出匕首来，在她脸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温柔其实还真的谢谢江心这样折磨她，她本来就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只有她现在身上多痛一分，心里的疼才不会明显得那么厉害。
只是想到江乐天曾经戏言她即便是变老变丑了，也嫁不出去的话，如今看来，竟一语成谶。
想起当年江澄失忆时，她原本是有机会嫁给江澄的。可那一场原本是织给江晚吟的梦，最后留住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心见她如此绝望难过，心中大喜过望，正想将她的另一边脸也划花，外边儿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江澄来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江澄的目光淡淡扫过这牢房中的几个人，视线一落在温柔身上，褐色的眼瞳立时动了动，再也移不开了。她身上的云梦校服早就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看见他进来像是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兽一般瑟缩成了一团，捂着脸不敢见他。
江心心中有些害怕，她没想过会被江澄抓了个正着，只好哭诉道：“宗主！江心跟您一样和温家有灭门之仇！只要这个女人还活在这个世上一日，江心就寝食难安，自觉无颜面对父母亲人！”她说的声泪俱下，又把父母搬了出来，还真的消了几分江澄心中的怜悯之意。
他缓缓走过去，掰开温柔捂着脸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那张好看的脸上多了一条长入鬓发的伤痕，顿了顿道，“做得好。”
原本避开他目光的温柔猛地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盈满泪水的眼睛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模样。那个她深爱到连他在乎的人都不愿意伤害的人，竟会毫不在意地称赞别的女人对她的伤害。
江心得了江澄的夸奖，自然欣喜若狂，谄媚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道：“我送宗主出去吧，这女人只要您吩咐一声，随时都可以碾死她。”
江澄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竟任由江心挽着他走出去。他们迈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心头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最不喜欢别的女人触碰他的吗？他不是不喜欢狐媚撒娇的女人吗？江澄，你怨我骗你，可你自己，对我又有几分真？就算没有温宁，你也从来都不会相信我吧？！
心中无限的悲哀如滔天的巨浪一般淹没了她，她想死。她对这世间已经再没什么留恋了。唯有一死，方才解脱。
她看见江心方才用来毁了她容貌的匕首就掉落在她身旁，她正要伸手去够，却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紧，连呕了半天，却吐不出什么来。
温柔觉得不对劲，这症状……
她赶紧给自己诊了个脉，她于医术一道虽不若江子游精湛，但多少懂一些，细探之下才发现，竟真的是喜脉！
她最近一直心神恍惚，再加上自己是服过避子汤的，因而近几个月来月信不准也没太过在意。怎么就会怀孕了呢？！还偏偏是这种时候！
温柔心中哀痛至极，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捂着自己的肚子，无助道：“你要让我怎么办？你爹他恨死我了，要是让他知道有了你，你这个温江两家的孩子该怎么办？”
他们根本就不会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就算能活，也只会因为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娘而遭人白眼和轻视，说不定……又会成为第二个阿瑶。
一想到这儿，她便激动地举刀对准了自己的肚子，不想让她可怜的孩子生来受苦，可那匕首一落到自己衣服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又舍不得了。
这是她跟江澄的孩子呀，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他爱她的证明了。更何况，她已经很对不起江家的人了，又怎么能亲手杀了他们家的后人呢？这个孩子，它是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即便她已经千疮百孔，可她的孩子还是在顽强的坚持，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它的生死呢。
她还不能死，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哪怕它的身份，不能公诸于众。
坚定了这个想法，她便将原本一口未动的牢饭狼吞虎咽地全部尽数吞了下去，也终于肯把江子游给她的药敷在伤口上了。她看着自己胸口已经有些要发炎了的伤疤，不禁又悲从中来。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去保护他了，为什么呀，为什么他们还是要刀剑相向啊？他不是那个会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告诉她，以后有我疼你的吗？他不是说过以后我会护着你的吗？
她慌忙从怀里掏出了那根红玉簪子，想起他曾经跟她说过的话，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等找回了魏无羡，我们就成亲……
这根簪子就是她的命啊，她怎么会舍得亲手毁了它呢。她紧紧攥着它，那簪子几乎要刺破了她的手掌，她泪眼朦胧地捂着肚子，像是自我安慰般哽咽道：“孩子，你爹他是爱我们的……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哪怕爹娘没法儿一直陪着你……可你一定要记得，我们都……很爱你……”
温柔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睛几日以来已经被眼泪泡肿了，恍惚间似乎眼前又有一道人影闪过。她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缓缓道出他的名字，“温染？”
江家祠堂里灯火通明。
香火烟气染过江澄披散下来的长发，他在祖宗排位前跪的笔直，闭着双眼似乎在想些什么。任外面如何喧闹，也不为所动。
渐渐地，外头安静了下来，除了蝉鸣声，万籁俱寂。
江彬缓步走进来，脚上仿佛灌了铅般沉重，先是对着祖宗牌位叩首，而后又起身拱手对江澄道：“宗主，人……已经被救走了…”
江澄缓缓睁开眼，又是虔诚一拜，乌黑的长发自肩头缓缓滑落，似也盖不住他眼角的寥落，他启唇道：“动手吧。”
“宗主！”江彬扑通一声跪倒在江澄身后，头一次在江澄面前哭了起来。要他亲手惩戒自己的宗主，当真比千刀万剐更让他难受。
“动手！”江澄呵斥道。
江彬看了一眼面前所列的祖宗牌位，也知道江澄是铁了心惩罚自己，只好含泪咬牙膝行过去拿起架子上的戒鞭。撑着地爬起来，高声道：“江家第三十七代家主江澄江晚吟！视满门血仇而不顾，私放仇人！悖逆不孝！今罚尔……受戒鞭八十！逐出革胙……死后…亦不得归宗…”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话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江澄为江家操劳半生，费尽心血，却为了保住温柔的性命，被逐出宗祠，如今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
“不肖子孙江澄，愧对列祖列宗，甘愿受罚。”他向祖宗牌位又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上，留下斑斑血迹。江彬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扬起手挥鞭打在江澄身上，“第一鞭，打你背祖忘宗！”
嗖地一声，江澄背上血痕立显，他却依旧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点儿畏缩之意。想来也是可笑，江澄自小家教虽严，但毕竟是个少爷，虽常跟着魏无羡玩闹也从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平生受这种苦楚唯有两次，又都与温家人有关。上一次温晁打他时，他也是这样，再疼也要挺直了腰杆，为的是绝不向仇家低头，而这一次，是他明知有错，但却不悔。
他这人，活得太较真儿了。宁愿痛得清醒，也不愿意乐得糊涂。才知道是温柔害他江家被灭门时，他便跑来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想着日后应该如何狠心对她，让她血债血偿，可是末了还是徒然。就算昨日种种她对他全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但他却是一片赤诚地捧着一颗心心甘情愿地交到了她手里，如今就算被她碾碎了，也是碎在她手里。世间那么多道理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一进到地牢里，看见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便心软的一塌糊涂了。
不管温柔对他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都是他江晚吟这辈子唯一一个发过誓要护她余生的女人。她欠江家的，他替她还。
这八十鞭漫长得让江彬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可以入土了，整个过程中江澄自始至终紧咬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江彬给他处理完伤口，他的额头变得滚烫，发红的眼眶里终于滚出热泪来，他说，“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今日她没走，我就信她。不管旁人怎么想，我都亲自接她出来。可我……输了……”
江彬握起他的手，低声长叹，既心疼又难受，“您这又是何苦啊！”
何苦？他江澄这一生又有何处不苦？何时不苦？他又有什么饮不下的？就当是谢她陪我做了一场美梦吧。只是温柔，这辈子，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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