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奶奶养大的许小野。
从小在乡村长大,性格又刁又野,一天到晚带着邻居家小玲以及一干小弟上石塘田野冲锋陷阵。
白天只管疯玩,晚上回家吃大餐,小时候我好不快活。
“疯丫头,疯小野。”奶奶一边说我,一边把鸡蛋羹舀好放到我面前。
我咧着嘴,哪里管的了她嗔怪的数落,烫着舌头也要把这份美味吞进肚子,一个人享受独属于自己的爱意。
村子里旁的伙伴都没有我这样口福的,他们大多都有兄弟姐妹,而且不只一个。家里每当有好吃的时,几个小家伙抢成一团,你斗我我打你。
我不会,我是城市里工作的妈妈寄放在奶奶家带的小孩,奶奶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小女孩。
有好吃的好玩的,我从不用担心和别人抢,因为它们从来不会被抢走,因为奶奶的爱只属于我一个。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开始感到无聊。
别人家小孩晚上玩累了回家,几个兄弟姐妹抱成一团睡觉,尤其到了冬天,小家伙们窝在一起互相取暖,好不温馨。
我和奶奶一起睡,后来长大了一点点,我说想有自己的房间,奶奶给我收拾出了间小卧室,从此我一个人睡。
我拥有的太多,还总是去想着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比如说,夏果。
夏果真是颗温柔的小太阳,我从小学和她同桌开始就是这么觉得。
等过了幼儿园阶段,我妈说要把我接去城里念小学,承诺我放学期长假时可以再回奶奶家。开学第一天,夏果就是我的同桌。
她几乎是我这张疯丫头的乖孩子标配搭档,我们两个一点儿也不像,可在我看来,这叫“互补”。
当然,那时候还没有这么个词语,我小时候那会儿称之为“有缘分”。
夏果很喜欢我的“有缘分”,常常没事儿就跟着我跑。
她不会每次都纵容我的贪玩,就是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我玩,她看。我们俩的影子挨在一起,黏得难舍难分。
我闯了祸,她数落人的样子有一点儿像我奶奶。
夏果说:“许小野,你太野啦!”
她以为自己很凶的样子,其实吓不动我一根汗毛。可凶完之后,她又舍不得,摸摸我的脑袋和我约法三章,下次不许这样了。
我就是那个时候,突然萌生了暑假带她去奶奶家玩儿的想法
那个时候不懂,这会儿突然想起来,我那时为什么不会担心,夏果的出现会分走属于我的爱呢。
可能是因为她和奶奶一样,都是这样温柔的人吧。
最关键的是,夏果来了,我不是村里唯一一个独自睡觉的小孩了。
第一天晚上,我俩兴奋地睡不着觉。
夏果笑着捏我的鼻子:“我说你为什么这么闹呢,原来就是在这里从小野到大的啊。”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啊,所以我叫许小野。”
夏果咯咯地笑,又说:“许小野,你真野。”
窗外夜空明朗,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蝉鸣犯懒似的时不时才叫一声,小荷塘里荷花的清香一路飘过来,钻进了窗隙又飘进我的小卧室。
我们在这样的、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环境里依偎着睡了过去。
那时不懂,现在我多想那个仲夏夜晚时光凝固,宁可不要青春与此后人生。
只愿我的童年从此停滞不前。
•
……
“小野,可是未满十四岁是不能骑自行车的。”
“我才不要!隔壁小玲她爸妈都给她买了辆新自行车……我不管,我也要骑。”
……
“可是他平时也唠唠叨叨的啦,比如说未满十四岁不能骑自行车什么的。”
“可是这的确很危险呀。”
……
夏果说的没错。
确实很危险。
几日后跪在奶奶墓前、已经苦干了眼泪的许小野望着照片里老人慈祥的笑脸,再也笑不出来了。
即使是未来也有微笑,也不是那个笑得肆无忌惮又张扬、明眸又皓齿地说;“所以我叫许小野啊”的疯丫头了。
许小野真的疯了。
她不该闹脾气骑自行车,也不该没有顾虑地在马路上飙车。
不怪天气突然阴沉,不怪天公打雷下雨。
也不怪奶奶后来出现在路口,见许小野即将被辆小汽车撞到,不怪她惊惶地跑过去将人推开,自己被撞飞出去。
怪就怪在,她许小野太野了。
可是许小野想念奶奶想念的快疯了,自责得快疯了。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夏果终究是和奶奶不同的。
她和奶奶一样温柔,却出乎意料地胆怯。
后来赶到的夏果,看见满地狼藉与倒在地上的老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留呆滞无措的许小野一个人在原地、在人群里,一点一点如坠冰窟。
原来生死面前,一切都明确清晰得令人不忍直视。
“许小野,你……”
医院里,夏果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好久,终究再无法说出那后半句“你太野了”。
许小野没说话,盯着病房的门,眼神执恸得要命。
夏果说了什么她也听不到,她只记得夏果说到最后哭了。
可是许小野还没哭,许小野那天没哭。
人在面对极度悲伤的事情时,是连哭这件事本身都会忘记的。
可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墓园里时,许小野后知后觉地感到,捧住奶奶的骨灰盒是如此艰难。
它那么重,重到压弯了一个少女所有的无畏无惧和骄傲,以及今生快乐的资格。
也就是在这时候,许小野哭了。
她膝盖发软踉跄倒地,跪着哭到干呕,哭到大脑缺氧。
她连“奶奶对不起我错了”都说不出口,她不敢说,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奶奶你回来吧,我再也不闹了,我保证听你的话,你回来吧奶奶。”
“真的…我不闹了……”
“别走,别走。”
可是十三岁的许小野也可恶地知道,不孝孙女头一次的忏悔道歉,奶奶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