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的发现,将会为人类带来巨大的利益,届时人类的资源压力,人口压力...”
电视里的那个人似乎对漫无止境的列举存在特殊的好感,埃玛想。那家伙开始了他引以为傲的列举大法,这次的对象是人类社会面临的种种压力;他甚至还对这些压力给予了解释,就好像这些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刻就要掉下来一样。
按照他的说法,这些正在发生,明目张胆地在人类的眼皮子底下反复横跳,而人类本身却毫无办法。真的是毫无办法吗?埃玛想,也许她能给出比开拓新世界这样荒谬的结论更好的解决方法,也许她不能。
但新世界这种东西,她绝不会相信。
“新世界论”的提出,使整个人类社会炸开了锅。不仅铺天盖地的新世界将整个互联网彻底塞满,就连现实生活也被新世界彻底占据。人类对于新世界的渴求,反馈在对他们所拥有的现实的不满上,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暴乱。当然,其中或许有刻意搅动这趟浑水的行为,但是人类混乱的属性,绝对占据了主要地位。
紧接着混乱的,是憧憬,刻意的、片面的憧憬。人类幻想着新世界帮助他们建立新家园,幻想着新世界解决了他们的所有问题,幻想着一切对他们有利的东西。文学界,科学界和任何一切能够讨论的场所,都充斥着“新世界论”和它的衍生物;人类无尽的想象力在面对未知时发挥地最为充分。
这场新世界洪流中,只有少数人保持着清醒和否定的态度——埃玛正是其中一员。
这位克服了周围种种混乱而保持清醒的新世界否定者,此刻正在为她可怜的弟弟担忧。小埃德的症状在“新世界论”爆炸后,变得更为严重。就在电视里的那人讲到新世界的种种利益时,这些症状又一次清晰地反馈在了埃德身上。
老天!埃玛抱着全身发抖,呆若木鸡的弟弟回到房间,将这个可怜的男孩轻轻放到床上,拉上被子,坐在床边,双眉紧缩,思索着如何找到一位真正靠谱的医生。
一双冰冷的小手抓住了埃玛的衣角。埃玛猛地转过身去,对上的却是一双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眼睛。
“姐姐...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然后...然后我被...分开...”男孩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些幻象越来越强烈了,埃玛想,必须把它们尽快消除,否则埃德的未来...埃玛无法想象这种未来是如何的。无论如何,她既然领养了这个男孩,就必须对他负责。
埃玛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登入她的社交账号。自己约请的医生从来都说不出问题所在,无计可施的她甚至在咨询平台上向那些她并不信任的网友求助。转身看看弟弟,他已经沉沉睡去,埃玛不敢再离开他,生怕他出了什么事,便坐在床尾,单手托腮,皱着眉头逐条检查网友们那些离谱的答案。
果不其然,埃玛心想,这种专业医生都解不出的问题,把希望寄托于网络终究还是愚蠢的。
约莫过去十几分钟,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揉了揉她还没来得及梳洗的头发,猛地一压显示屏,关上笔记本电脑。忽地,电脑传来接收邮件的铃声,与此同时,她的电脑被卡住,无论如何用力也不能让显示屏贴合在键盘上。
她不耐烦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没有管那封邮件便把电脑扔在旁边。同样的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在房间四壁上反复传递着,看来是那些发送小广告的人还没放弃,埃玛心想。电脑屏幕仍然亮着,幽幽地闪烁着荧光。
日薄西山,光影移动,纱窗透下的细碎光影沿着瓷砖缝线缓缓摇曳,宛如地面所绘制的二维光影世界。最后一丝光芒从地面上跃起,消散在空中时,第三封邮件递送到了埃玛的电脑上,在光芒彻底消失、房间陷入黑暗之前的那一刹那,熟悉的铃声第三次响了起来。刚刚站起身的埃玛忽地被震了一下,转过身愤怒地盯着电脑屏幕,与此同时,第四封邮件成功抵达,其时刻刚刚好——就在第三封邮件的提示铃声刚刚结束之际。
埃玛冲到电脑屏幕前面。四封邮件,四条未读的消息,她都一一打开阅读。当她的视线离开最后一封邮件的时候,第五封邮件恰恰抵达,而这次埃玛没有理会那邮件,转手点击了清除已读消息。
五封邮件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我有解决你弟弟症状的方法。
埃玛的帖子发出之后,接收到了许多热心网友的回复。这其中,有些是头头是道的分析,也有一些是键盘侠的无脑言论或者无病呻吟,而对于这些没用的消息,埃玛选择的是统一的回复方式——置之不理。只是,像这样坚持着骚扰自己的人,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和前四封邮件不同的是,埃玛在第五封邮件里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而号码旁边注释着:请立即拨打此号码。
埃玛转身看着熟睡的弟弟,这个男孩虽然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他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家人,是她在这样苦闷生活中的唯一安慰。这样,她走到弟弟身旁,轻轻地抚摸着弟弟光洁的额头和他柔软的栗色卷发。她拿出手机,用自己几乎从不使用的卡尔,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严格来说,她并不相信这个奇怪的家伙提供的渠道。只是,为了她早已经视作自己的亲人,在数年求医问道的经历中,她至少认识到了一条真理:
有时候,面对着不正常的事情,正常的途径完全无从将其解决。
她走出房间,转身虚掩住房门,靠在洁白的墙壁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小块污渍。她紧握着手机,等待着对面的那个家伙接听电话;而正是这约莫几十秒的时间,对于她而言,也如同西绪福斯的苦难一般漫长。
她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注视着屏幕上所显示的振铃时间。
或者说,这一切也不过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而已?也许,确实有些冷若冰霜的人能做到利用别人所经历的痛苦,转化成自己每天的笑料,她所不能确定的,便是她究竟是不是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但是——她忽地听见从信号另一端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随即传来的,是一个淡漠的男音:“您好。”
埃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种症状?”
对面的男音沉默了些许时分,而后说道:“你弟弟的情况非常复杂,请允许我耗费一些时间进行解释。”
“非常抱歉,不过我的工作很忙。我希望您可以尽量简短地陈述这些症状的来由,接着多花些时间解决这些症状。”埃玛说道。仅仅是五封接连不断的邮件,已经足够让她失去大半耐心了,尤其是在面对着弟弟这棘手的情况时。
信号另一端的男音沉默片刻。不错,埃玛心想着,一模一样的沉默。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骗子还有待考证。
“你弟弟的情况和新世界之间有很大关系。”男音说道 。
“先生,如果您是一名新世界论者,那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埃玛不无戏谑地说道,“我并不对所谓的新世界论感到好奇。老实说,我也不认为它能够对于我的生活产生什么便利。”
“这与您的个人喜好无关。”男音说道,“‘新世界’是客观存在的,其本身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如何而受到影响。它是自然的一部分,唯一能规定它的只有「自然意志」。”
“我希望您可以尽快进入正题。”埃玛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你弟弟体内居住着另一个人。”
“这是无稽之谈。我曾经带他接受过精神分裂测试,结果非常正常——除了那些幻象之外再正常不过了。”
“这很难解释。你弟弟的「占位」正在被另一个人挤兑,就像你和另一个人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你们之间必定会有挤压和碰撞;你弟弟的症状正是这种挤压和碰撞反馈到他的精神上的结果。”
“我不是很理解「占位」是什么,”埃玛问道,“此外,我现在确切需要的是解决这种症状的方法。”
“方法显而易见,我们需要将那个人从你弟弟的「占位」中剥离出来,使它们分别形成两个独立个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相反,我不觉得这是个好的方法。你有没有什么药物推荐,手术也可以;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
“非常抱歉。药物或手术治疗无法对你的弟弟产生丝毫作用。”
“你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埃玛问道。治疗的方法也许不那么显而易见,但是埃玛不耐烦的情绪十分显而易见。
“答案在‘新世界’里。”男音顿了一下之后又说道,“倘若你的确想要追问这一切的原因,我自然可以告诉你,我只是担心这可能超出了你的认知范围。人们总是对他们认知范围之外的世界十分排斥。”
“好吧,好吧。”埃玛说道,“我们按照你的方法行动。你要收多少钱?”
“呃,不,当然不。我不需要钱。我之所以向你提供我们的方法,是因为最终得到的结果对于我们有利。”男音说道,他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停顿,“我们可能会需要您出一趟远门。”
“你说什么?...这种治疗方案对场地要求很高吗?”埃玛有些惊讶地问道。
“您要是这样说的话,...是的。我们能,且只能在‘新世界’里进行这一过程。倘若你需要我解释原因...这也许超出了你的认知范围。”
“你要把他带到新世界里去?!...别开玩笑了,人类甚至没能找到打开‘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无论如何,带他去那种地方,我可不同意。”埃玛严正厉色地说。
“您看过新闻了吗?...例如苏醒的女人之类的话题,我相信您一定对此早有耳闻。”
“不过我可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她的苏醒导致了我的弟弟症状的加剧,那一天他都过得很痛苦。”埃玛冷色说道。
“这正是他的症状同新世界具有联系的重要证据啊。”男音说道,他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可不知为何,埃玛从中听到的,却是满满的喜悦。“前往新世界的钥匙正握在舰...那女人的手里。”他最后总结道。
他那似有似无的热情对上的却是埃玛的冷淡。“无论如何,你们要带走他,我可不同意。我是埃德•卡尔斯的法定监护人,你们无权把这个正在遭受痛苦的男孩从我身边夺走。”
“我们欢迎您与他一同前往。”
“你们是谁?”
男音轻轻地笑了,只是那笑声听上去似乎也是淡漠的,营造出一种冷酷而诡异的气氛。他回应道:“我们是一个致力于开拓新世界的组织。”
“您是在开玩笑吗?”埃玛冷淡地说,“开拓新世界的首要任务都被派给大财团了;而不是一些民间组织。”
“我们可不是什么民间组织。”男音神秘地说,“至少,我们找到了解决你弟弟的疾病的方法。倘若您同意我们的方案,那么我想,我们现在就能动身。”
“我需要一些书面的东西,例如你们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的声明。”埃玛冷淡地说。
“我知道您不信任我,您大概把我们当成诈骗团伙了。”男音说道,“我们的方案一旦成功,就连法律也无法再对我们做出裁决了。假若您不相信我们,我们也可以做出书面的声明。”
“那好,我同意。我会向上级申请一个月的假期,已供给你们完成你们的手术。”埃玛说,“同时,我具有时刻保护埃德的权利,你们必须保证他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这当然可以。”男音愉快地说,“现在,请您挂掉电话吧。”
埃玛还没来得及接上他的话,咔哒的声音便再次响起,电话毫无征兆地被迅速挂断了。这大概是个骗子吧,埃玛想,真是难以想象自己竟然会同意这么一件离谱的事情。或许,这就是来自于亲情之间的冲动吧,毕竟这么多年,自己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
同样是毫无征兆地,门铃响了起来,与其一同传入屋内的,是有规律的、连续不断的敲门声。
埃玛打开了门。隔着一条防盗链,透过不宽不窄的空隙,她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她也确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愕然的;因为她看见了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微笑。
“我负责联系和接应你。”男人说道,那是同电话里一样的淡漠的声音。
阳光倾洒在男人背后,这使得他正对着埃玛的这一个方向十分昏暗;不过埃玛还是看清了他的相貌。
他几乎比埃玛高出一头,身材算不上健壮,但是隔着他的藏蓝色西装,隐约能看到筋肉的轮廓。他具有白皙的皮肤,一头十分奇怪的银白色头发——其中一缕刘海正巧落下来半遮住了他的右眼,那里正巧贴着一块医用棉纱——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他淡蓝色的眼眸使埃玛十分不适应,如同那之下潜藏着的秘密一般,似乎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旁人的窥视。
他向埃玛伸出了戴着手套的右手。
“欢迎前往新世界。”他最后说道,伴随着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