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被席卷于“新世界”的热潮中。仅仅在“新世界”概念提出的数周之后,各种媒体、以及各种传播的媒介,刹那间便被“新世界”一词所占据。国际热点、明星八卦,这些无关紧要的大小事,面对着足以彻底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新世界,被彻底地摒弃在人类的价值观之外。
人类所能呈现的,如今的样子,都在“新世界”观点的起始者——罗兰•艾兰德——的预料之中。
艾兰德——她当然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她的观点并不是出于科学方面;而是来自于她所深知的另一方面:人类,也是动物。
就像那些人一样,人类的本质和他们并无差异。也许,从生理角度上,人类和他们所不熟知却同他们如此相像的种族有着很大的差异;可是从他们,这两个种族的深刻历史中所发掘出的,是对他们本身的兽性的讽刺。
人类需要欲望满足自己。每当他们获得了一件事物,他们必然会想要更多,从而陷入这个循环——直到他们已经获得了任何他们所能获得的,不论他们的“报酬”是真实存在的事物,还是社会所构造的假象。
然而人类满足了吗?
并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当他们无法从外部世界获得更多时,他们便转向了自己的同胞:这便是人类数千年历史的本质。
“新世界”同样如此。那里的“人类”还未能发展到更高的生产力,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扩张速度,并不惜为此发动一次又一次战争。这些人同人类也并无不同,他们同其他的生物,甚至于亚人也并无不同;这是深刻根植于动物体内的本能,也是约束动物进化至下一个层次的“本我”。
如今,人类怎么可能会让这个凭空出现的“新世界”从自己手中像细沙一样滑走呢?人类必然是要攥紧了拳头的。
艾兰德何尝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就目前之状况而言,她的躯壳并没有为她带来更多地本我困扰,由此可见,那种困扰是植根于精神世界的。而艾兰德——至少她的精神是自由的。
至少我的精神是自由的;当她身着一袭红衣缓步走上聚光灯默视之下的舞台时,她这样想到。这是她所必须应付的众多麻烦的社交活动之一:一遍遍地重复着新世界的模样,启迪人类向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探索。
...是启迪吗?是引导吗?...或者怀有二心呢?
即使这种重复的描摹,其内容不过都是些先前准备好的讲稿——一些空洞无物的东西;即使这种活动是为艾兰德所不齿的,——但是它具有吸引人类的能力。一旦人类的目光聚焦在“新世界”里,仅仅是人类的科技就足矣让新世界后悔。
「复仇」。这是艾兰德的众多目标中较小的一个,其所具有的最大作用是为了更加宏远的目标铺平道路。
...是内心油然而生的恨意吗?主导这一切的是潜藏内心的恶魔吗?
这样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潜藏在“内心”,或者更深入的部分的,并非恶魔,而是以人类现有的认知无法理解的存在。
这些所涉及到的事物原本可以和人类无渊无源。而现在,他们正在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有序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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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的浪潮之下,相继突发的“灵异”事件也被冠以了“新世界”的名号。
“新世界论”于“冰海女人”——那些没有其他才能的媒体只好展示以自己贫乏的词汇力,给艾兰德起了这个她就连想也没想过的名字——苏生后很快提出。在这条时间线上后推12天,有一班横跨太平洋的航班。
航班在约莫上午九时是经过北纬30º线。在客机中部,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一样,她穿着紧致的衣裙,挎着白色的真皮包,头发自然地披散在肩部,歪着头看着窗外。她的旁边坐着她同样年纪的男朋友,那是一个健壮而精力充沛的小伙子。
这对年轻的情侣此刻并没有什么话语可以说,鉴于航班并不允许使用通讯设备,他们所能做的——并且是正在做的——便是欣赏舷窗外的云海。
天气很好;碧蓝的天幕铺开万里,点点云丝如顷刻的笔墨挥毫随意散落在这画布上方。客机机身正下方是一片浅黛色的云海,云形成团块,于光线的牵引之下翻腾涌动着;激起的阵阵水雾集散在舷窗四周,为这副自然之画镶上画框。
年轻女孩观察着飞机在云海上的倒影。同波涛万丈的云海相比,客机所投射的影子极其渺小,如一叶轻舟,在宽阔之江面上追风逐浪,时隐时现。
忽地,一块更大的阴影吞没了轻舟;但仅仅在刹那之间,阴影便消散地无踪无影。年轻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云海水怪,反倒是旁边的男友捕捉到这细微的风影变化,愣了一下。男友揉揉眼睛,仔细寻找那水怪的身影,可是又没有。
男友自以为多虑,正转过身去。就在那一刹那,水怪踪迹顿现,这一次明显得即使是女孩,也注意到了那异常的一幕。正当女孩定睛再看时,那阴影又消失了;只留客机牵引一叶轻舟,在云海上空滑翔。
大约十分钟后,暗影第三次出现,这一次,它在云海海面上投下了不规则的斑纹。女孩想着,这大概是一种光学现象吧,她看看旁边坐着的男友,才发现男友已经无聊至极,睡着了。她于是又将目光转到云海一处;暗影飘逸约莫一分钟后,自然地消隐在那一片波涛之下了。
女孩将左手手肘搭在舷窗外沿上,单手托着腮盯着外面。一阵气流经过,飞机稍稍地晃动了几下,而她所关注的云海,那片洁白无瑕的浅黛色海洋,依然一切如故。女孩戴着的耳环稍稍晃动了几下,它们轻轻地碰到墙面上,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咔哒声。
接着,阴影又出现了,这一次,它持续地变大。女孩注视着阴影,注视着它的轮廓,从一团模糊而没有定形的影子,逐渐地被勾勒出清晰的描边;从一团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阴影,逐渐地形成了清晰地不正常的模型。
女孩把半边脸贴近舷窗,向上方看去:客机以上的空间为纯净的碧蓝所笼罩着,轻薄的白色云丝于其上方缓慢地盘旋着。她盯着那些丝带看了一会,便移开了目光,正坐回座位上。旁边的男友仍然沉浸在梦里,看他睡得那样,女孩不禁开始思考他的梦里会出现什么东西。
偶然地,女孩的视线移动到了舷窗上,那仅仅一瞬间的回眸使女孩惊出一身冷汗,她这次几乎是趴在舷窗上,以无比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那块暗影:一根柱子——其顶端升有一面几乎是黑色的旗帜,旗帜下面不合时宜地系上了一条红色缎带。盯着这跟柱子,女孩忽然想到了一件与此十分相近的物品。
桅杆。
年轻女孩惊异地捂住嘴。
她的目光降落在云层以下,一片被缭绕的云雾所填充的模糊混沌的空间里。她可以看到那桅杆穿破云之海的薄纱,也可以看到时隐时现的、飒飒飘舞的黑色旗帜。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艘帆船。
桅杆重又变得模糊起来;云之海激起狂涛,翻涌的浪花吞没了行驶在海平面下的帆船。
她想,自己也许看到了海市蜃楼;也许这是某个神秘的,和飞翔的荷兰人号齐名的传说也说不定。既然只是一种光学现象——她心神不宁地坐回座位上。
隔着一层玻璃,她感到气流旋过她的耳廓;那是平静的云之海脉搏跳动的声音,也是自然世界的呼吸声。在这其中,她也听到了风铃那细碎的声音;它们零零散散地、无目的地四处漂游,在阳光映照下闪耀出星辰的光彩。
她重新趴到舷窗上,桅杆依然矗立在云海之间,与飞机保持着相同的速度;黑色旗帜也仍然在云海的浪涛之间飒飒地飘舞。
此时,在飞机驾驶室内,驾驶员的心跳已经接近了咽喉。仪表显示,飞机旁有一种不明飞行物正在与飞机保持相同的速度同向航行;而那个东西竟然也不加掩饰,将自己的一部分展示在他们眼前——无论如何可以肯定,那东西绝不是海市蜃楼。
那个东西——它能达到飞机的时速甚至更快;它能传出强烈的电磁信号却没有干扰飞机的正常航行;它的部件散发出窸窸窣窣的传动声响;它的形态,虽然极其巨大,但随着云层厚度的减小,仍然被飞行员清晰地观察到——仿佛是大航海时代的欧洲帆船,只是体积要大上许多。那个东西——不明飞行物——怎么可能会是一艘帆船?!
那“帆船”在航行途中一直伴随着这次航班,直到接近目的地时才突兀地消失,它所散出的强烈信号只在一刹那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它原本就可以这样做——仿佛它的出现是有意地展示给人类。
只是,虽然信号消失了,但这家伙一定没有走远——不久,地面指挥部收到了两条摩斯电码,其内容的编译是这样:
“WE ARE ASKING FOR OUR LEADER”和“WELCOME TO NOUVEAUS UNI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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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孩在林间的草坪上玩着足球。尽管只有两个人——人数的多少并不能决定他们的兴致。
个头稍矮的男孩一脚射门,足球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擦着另一个男孩的肩膀,飞落在后面的灌木丛里。
那男孩立刻飞身跑向灌木丛,稍矮的男孩紧随其后;翠绿的枝叶被他们扒开,出现的分明是灌木篱笆上一道神秘的洞口。
两个男孩小心翼翼地穿过洞口,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们脚下投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正值晚春,灌木后的林木早已披上绿衣,细碎的风在绿叶之间轻快地跳跃着。
两个男孩径直穿过了灌木丛。他们不无惊喜地发现,足球正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正在一棵枝繁叶茂盘根交错的大树下。稍矮的男孩按捺不住激动,飞奔向那大树去,却被浓密绿草所遮掩的根茎绊了一跤,脸部朝下摔在足球旁边。
另一个男孩笑了起来。
稍矮的男孩扶着那树粗壮的主干站起来,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同样脏兮兮的脸,捡起足球夹在胳膊下,另一只胳膊撑在树干上,回身瞪着狂笑不止的男孩,脸上现出忿忿不平的神色。
同伴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他走向稍矮的男孩,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是代表友情的方式。
“没关系的。”他说,说罢,却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回,他笑得直不起腰。稍矮的男孩靠在树上,眼神里是大写的无奈。
男孩笑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即使如此,他依然无法遮掩脸上快要溢出的笑意。他缓慢地挺起身子,缓慢地将眼神投向前方,恰好在一个角度上的时候,他的动作缓慢而清楚地停了下来。
稍矮的男孩察觉出了不对劲;他扔下足球向同伴跑去,正在离同伴约莫几米处,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稍矮的男孩走到同伴身边。
两个男孩呆滞地站立在草坪上;顺着密林的边缘,草坪向下延伸,直至它的末端浸入清澈的河流中去。这片密林,是堤岸之上一片美丽的风景;而堤岸之下,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即使是这样平静无风的日子里,湖泊仍然泛着浅浅的波浪;兴许是湖泊中央那个东西的缘故。
那东西约莫是一艘船,大航海时代的欧洲三桅帆船。
三根桅杆静静地矗立在甲板上,洁白如云的帆被卷着,挂在桅杆顶端;巨大的船体映出金色的光芒,每一块木板——也许是别的材料——都在阳光下散射出夺目的光彩;船头被雕刻成一个抽象的、某种鸟类的头部,仿佛那是对于未知目标的指引;船体两侧各镶嵌着一片巨大的折叠翼,它们分成三个更大的部件,微微张开,其上覆盖着的薄膜近乎于透明,柔弱得似乎要被强风撕碎。
这分明是一艘三桅帆船。
这分明不可能是一艘三桅帆船啊,男孩们心想着,他们每天在这个地方踢球,可是从未意识到这巨大的湖泊中还有三桅帆船的存在。
这船难道仅仅在一昼夜之间,便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顺着远不可能承受其排水量的河流,行驶到这片湖泊的中央吗?
此事传开之后,两名男孩立刻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此时,距离“新世界论”发布,正好过去了36天;距离那大西洋航班上的意外发现,正好经过了2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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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新世界论”发布第48天,几名出海的渔夫在波涛汹涌的太平洋海面上拍摄到了一艘三桅船的踪影。
距离“新世界论”发布第60天,三桅船被观测到出现在夏威夷群岛附近的洋面上。
距离“新世界论”发布第72天,三桅船被观测到接近墨西哥西部。
距离“新世界论”发布第76天,“冰海女人”(这些媒体仍然没有更换他们起的烂名字)的身影出现在新闻发布会上:
“我当然认为这艘三桅船同新世界具有密切的关系;事实上,打开「通向新世界大门的钥匙」确实同在这艘三桅船,以及其海员有关。毫无疑问,它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价值。”
会后,艾兰德向军方提出同三桅船进行直接通讯的请求,不过因为其所存在的安全隐患而被拒绝。艾兰德,当然,是不会感到气馁的;她坚信「自然意志」的准确性,也坚信在伟大的「自然意志」面前,强如政府,也无法与其对抗丝毫。
距离“新世界论”发布77天,国内最大的新闻媒体在进行新闻播报时突然出现信号中断现象;那时,所有收看新闻播报的电视的屏幕上,都出现了一幅分辨率非常低的图像,夹杂着阵阵噪音。
信号中断现象持续了两分钟。技术人员录下了当时的画面,经过技术处理之后,画面被还原为一幅「浮空岛」的图像,噪音,则被提取出了一个机械的合成人声。
“我们正在接近目标,社会的意愿不可阻挡我们。”那个人声重复说着这样一句话。
距离“新世界论”发布83天,埃玛带着她的弟弟埃德,和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西装男子开始了他们的行程。即使在出发的前一秒,埃玛仍然在怀疑她所做决定的准确性;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抓着埃德,将这个男孩向着远离她的方向拖离,埃玛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方法抓住这个即将在浓雾中远去的男孩。
埃玛一个人拿着大部分的行李。西装男子背着她的包,负责牵着小埃德。正当埃玛为此纠结不已时,西装男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在他们到达车站的时候,在熙攘的人流中——那个嘈杂不堪的环境里,西装男子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那可是生命之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