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颠簸得很，齐无白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索性直接闭上，谁知这一闭一睁，人就到了相国府。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朝堂上炸开了锅，有怀疑齐无白能力的，有质疑他出身的，甚至还有人点评起他的模样来。
齐无白早把昨天的事忘了个干净，于是正待所有人都等着他的辩解时，他清嗓子开口了：
“那个，你们谁是陆秋殷？”
这话可真真是大逆不道了，作为新任相国来上早朝，第一句话竟是询问王爷是谁，也可想而知众人的惊愕。
齐无白突然觉得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抬头朝最上面的软榻瞧去，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就是陆秋殷？对吧？你是陆秋殷！”
陆秋殷盯着他，他就那么笑着瞧陆秋殷，虽然根本看不见。
于是众臣看他的眼神从鄙夷不屑变成了怜悯同情，可怜这位相国刚上任不到一天就要死在朝堂上了。
可谁知，陆秋殷不光没有决定让他怎么死，还淡淡的“嗯”了一声，显然是在回应他。
得了肯定的齐无白笑得更灿烂，又指着刚刚对他出身骂的最凶的年轻人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一昂首：“下官礼部丞。”
齐无白点头，道：“你祖上第三辈是白丁出身。”
随后看都不看一眼，又指向怀疑他能力的人：“你们，又是谁？”
说完思索片刻：“罢了罢了，不用你们回答，反正我也不在乎，与我而言，尔等不过酒囊饭袋，写的文章简直污人眼睛，提的意见连三岁孩童看了都要大笑幼稚，你们有何脸面站在朝堂之上对我指指点点？若你们这么有能力，殿下何不让你们坐这相国的位置？呵……一帮废物。”
他说的粗鲁，却也不乏道理，理智一些的红着脸反思自己，不理智的却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大叫“放肆”了。
齐无白坐在特制的轮椅上，慢悠悠来到那礼部丞跟前，抓着他的手贱兮兮地拍了拍：“别忘了，我才是相国，官比你大呢。”
……
齐无白忽的惊了，大量记忆涌入脑中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后知后觉的有些微微头晕，未及天旋地转，却被穿堂的凉风吹的清醒了些许。
陆秋殷不在他面前，他下意识环顾四周，终于隐隐约约的在窗口瞧见了一个模糊身影。
“……殿下？”他试探开口，那人没有反应。
“陆秋殷？”他底气足了些，那身影终于动了，似乎是一个转身回头的动作，月光朦胧，柔柔的撒在那人发梢。
齐无白还是坐在地上，他双腿瘫痪，走不得路，所幸兽毛毯铺遍整个地面，也不算冷。
“…齐无白。”那身影出声道，沙哑，有些微颤，“孤很冷。”
齐无白没说话，他继续道：“孤向来不在乎蝼蚁的声讨，孤本就非是善类，这所有的人，全都该死。”
他走近了，容貌逐渐清晰，是一张苍白俊美，却带着些许疲倦的脸：“为什么不逃走？和我一起，逃出去，他们全都想我去死，他们…”
“‘他们让我作呕’。”齐无白面色平静。
陆秋殷垂下眼：“是。”
“蹲下来。”他语气不容反驳，陆秋殷照做。
齐无白抬手，环住陆秋殷的脖子，手掌轻轻顺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妨，无妨，都会过去的，你做什么都好，我……永远在你身后。”
似乎觉得说的有些肉麻，齐无白也被自己酸了牙，陆秋殷就这么静静地跪伏在地，齐无白亦是，没有声响，就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在互相舔舐伤口般安抚对方。
一方明明是茹毛饮血的凶兽，却硬被套上衣服打理干净叫他做君，一方虽有惊世之才，却因虚无缥缈的身份地位遭人唾弃怀疑。
此时无他，唯有彼此均匀的呼吸，与沉稳的心跳。
今夜不过一场意外，过了今日，齐无白仍旧会忘掉一切，但他还是仔细描摹着陆秋殷的眉眼，徒劳，却不厌其烦。
“我挺喜欢好看的人的。”齐无白盯着他笑了，“只不过我很容易腻，好在我每日都会忘掉，这才每日都会觉得你好看的很。”
陆秋殷低着头，握着齐无白的手腕，引着他抚上他右胸的一处约三寸长的疤痕道：“这是数月前，一个被我杀了全家的余孽伤的，当时贯穿了胸口，有点呼吸困难的感觉。”
又带着他指着最长的一道疤：“这是十几年前，那村庄里的村民愚昧又残忍，我的母亲……也许是，又或许是我的姐姐？一个女人，把我挡在身后被乱刀砍死，其中一个人砍中了我，我昏迷了很久，最后是在乱葬岗醒来的，当时有只老狼在啃食我的左腿。”
“这是箭伤，那支箭射穿了我的心脏，但很显然，我依然活着。”
“这是七年前的一场大火留下的烧伤。”
“……”陆秋殷忽然沉默了，他最后带着齐无白的手停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三年前，有人给我喝了化尸水。”
齐无白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错愕，陆秋殷抬眼看着他，良久方才哑声道：“我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更不会痛，再愈合，我的嗓子就这样了。”那以后他再没把有关自己的任何事告诉别人。
“应该是很痛的。”齐无白喃喃道，“我的脸被树枝刮伤的时候，火辣辣的疼，你应该也是很痛的。”
“我不会痛。”
“我认为你会。”齐无白没有看他，另一只手攥着地毯，“陆秋殷……你会痛的。”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齐无白尚年幼，躲在村民身后捂着眼睛，从缝隙中透露出一丝好奇和怜悯，或者说是恐惧。
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跟一个皮肤白皙，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少女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身边是干柴和稻草， 莫说村民手里的火把，哪怕只是一阵风吹过，都随时可能燃起火星来。
村民们叫骂着，仿佛上面的人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语言一句比一句难听，甚至有些人扔起了石头。
“伯伯，伯伯，他们干了什么呀？”他拽住旁边一个一言不发，却也冷眼瞧着他们的中年农夫问。
那中年农夫对他倒算是和颜悦色：“他们是妖孽啊。”
“妖孽？”
“对，妖孽。”
齐无白蹙着眉，很是好奇：“我阿娘说做很多很多坏事的就是妖孽，他们干了什么呀？”
那农夫抬起头思索半晌：“他们长得与正常人不一样，神婆说了，他们一定是山上的妖孽下山来祸害人的。”
“只是长得不一样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问那个女的，”他用下巴指了指前面骂得声泪俱下的女人，“李家寡妇，前段时间刚死了男人的。”
那李家寡妇五大三粗，与上面纤瘦的女人显然不成正比，她此时唾沫横飞，眼睛瞪得溜圆，以至于齐无白拽了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凶神恶煞的模样把齐无白吓了一跳：“姨姨，他们为什么是妖孽？”
李家寡妇是个彪悍的，对齐无白也没有一点客气：“你这小娃娃懂什么？他们刚来村里没两天，我男人上山的时候就死了，那死女人勾走了村里大半男人，她就是个贱蹄子！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荡妇…”
眼见她越骂越难听，身边的村民也露出阻拦的架势，齐无白转过头，正眼看着那两个人。
两人同样是墨绿色的头发，皮肤苍白，似乎很久没有吃饱穿暖了，总透着一点灰，那女人的确很漂亮，脆弱又柔美，她闭着眼睛，浑身是血，似乎是被村民打伤了，单薄的衣物别说秋天，就连在夏天都显得有些凉，只让人觉得凄惨无比。
那少年比起她似乎要好上一点，但也仅限于衣服比她更厚些，他长得十分俊美，虽然疲惫不堪，一双妖异的金色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在场的所有人，直教人浑身发毛。
“烧死他们！”
“对，烧死他们！”
眼见村民越来越激动，不知是谁把自己手中的火把扔了出去，霎时间火光冲天，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中心的两人，那女子稍微向前，便被火烧上了身子，惨叫声凄厉又恐怖，而下方的始作俑者却露出得意的笑，仿佛自己除了害。那少年也逐渐被火吞噬，只是他一言不发，仍旧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众人，轻蔑，又冷漠。
火中传来噼啪声，隐隐约约的有个人影走出来，肩头似乎扛着什么东西。
“那，那是什么？”有人惊恐出声。
少年将那个火人扔在地上，两人的面目皆狰狞可怖，那女子气息奄奄一动不动，那少年也是摇摇欲坠，缓缓抬起手。
“你们，该死。”他只是用眼睛死死的盯着村民们，就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窟。
那些村民还在惊异万分寸步难动的时候，他动了，且快得惊人，他身上还带着火，村民只觉得一阵热风袭来，来不及反应就倒在地上猝然死去。
不多时，地上便躺满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吓得都哭不出来的小孩。
“你不是人。”他指着齐无白，比起疑问，更像陈述，齐无白双眼无神，下意识点了点头，又猛地想起阿娘警告自己的话，开始拼命摇头：“不，不，我是人的，我是人。”
那少年只盯着他，任凭自己身上的残火慢慢熄灭，良久，他转身道：“你走吧。”
“可是那个姐姐……”
“她死不了。”
齐无白有些不安，那少年背起了他的姐姐，头也不回，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当然死不了，不仅如此，她从此以后还将再不怕火。
少年背着她，往远处的山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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