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最大的花楼昨夜失了火,除花魁下落不明以外,其余没有一点伤亡损失。奇怪的是那些人包括老鸨和姑娘们在内,没有一人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提起花魁,那老鸨只一挺胸脯:“什么悦白?奴家这儿只有月儿,花魁明明是翠仙,这位爷可不要拿咱们寻花楼开玩笑。”
这让那些还想来一睹花魁姿色的人碰了一鼻子灰。
“别跟着我。”一个狭窄黑暗的小巷子里,传来低沉冷漠的少年声音——只见一个清瘦的少年头戴青纱斗笠,一身青色衣服,及肩的白色卷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微显凌乱,青纱遮住了面容,不耐烦开口道:“你有完没完?你是狗皮膏药吗?”
身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口闪出一道黑影,带过一阵微风,站在了他身后。只见来人也是个标致的少年,只不过比他要更强壮些,一身黑衣,用一双暗淡的墨绿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叫你别跟着我,你听不懂吗?还是说你铁了心的想抓我回去问罪?嗯?”清瘦少年道,从袖口飞出一把匕首握在手里,逼上绿眸少年的脖子。
“…我没有想抓你,我只是想找你而已。”
“然后呢?”他冷笑,全身紧绷,没有半分松懈。
“我也不知道。”他垂下眼帘,从眼中似乎能感到他的失落,“你好像很讨厌我。”
那清瘦少年几乎被气笑了,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脸上被黥了字,从此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一阵风撩起他脸上的黑纱,显露出那同手背如出一辙的苍白面庞,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与触目惊心的狰狞字迹,青黑色的墨迹好像呼之欲出,周边的皮肤红的吓人,这少年的眼睛…居然是全白无瞳孔的!
察觉到这人盯着自己的脸,他更加愤怒:“看够了吗?要不是你,听了那昏君的命令去抄我家,我父母怎会蒙冤惨死?我又怎么会受尽折辱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阴沟老鼠般的生活?你现在假惺惺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做给我?做给你自己?还是做给老天?”
他恶狠狠的咒骂,那少年一声不吭,他惨笑道:“要是真有老天爷,他应当先劈死这昏君才是,还有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匕首压得更深,甚至都渗出了一丝血,那少年依旧不说话,只用一双复杂的眼看着对方。
“十六,你不该这样。”他终于开口了,却是无情无感的声音。
“我不叫十六。”不等他说完,那少年便打断他,“我有名字,我叫……何素。”
他身形轻盈,纵身跃上墙壁:“你该庆幸,若再让我见到你……小心你的脑袋。”
何素踏着鳞次栉比的屋檐瓦片,趁着夜色,像只黑猫一般无声离开,那少年却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丞相府。
齐无白的屋子还点着灯,他手边是一杯浓茶,嘴里默默念叨着陆秋殷的名字。
他在回想今天的事,试图与这怪病做抗争,以求不要忘记。
今日在朝堂上他说的话…
今日在朝堂上他说了什么?
今日在朝堂上…
今日…今日在哪?
他迷茫抬头,他又忘了,心中清晰的轮廓正逐渐模糊,那袍子是黑色,还是红色?苍白的脸,锐利的眼,散下的头发……一切都慢慢成了光影,唯一还看得清的,是那一双冰冷的金色竖瞳,如黑暗中的冷血猛兽,在阴影中盯着自己的猎物。
齐无白一瞬间如坠冰窟,身躯僵硬,头脑混沌,这感觉每日都准时袭来,他却还难以习惯。
他有些绝望,他什么方法都试过,可他控制不住,记忆可以如潮水般涌来,亦能如潮水般退去,与“陆秋殷”相关的记忆,便只剩下了那双冰冷妖异的瞳孔。
“嗒嗒”,敲门声打断了他,那人也不等他提问,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机械听不出感情:“相国,陛下有请。”
齐无白此时如同受惊的兔子:“相国?相国是谁?陛下是谁?你,你又是谁?”
门外那人却好像早就习惯了,依旧没有任何波动:“您就是我大楚当朝首辅,丞相齐无白。陛下是当今圣上陆秋殷。我是陛下的暗卫,您可以叫我十七。”
他此刻记忆全无,陆秋殷就如同溺水中的救命稻草,齐无白顾不得其他,开门叫他进屋,那人也不多废话,直接把他扛在肩头直奔大内而去。
层层叠叠的黑纱从棚顶坠到地上,哪怕白天都显得格外阴沉的屋子,在此时越发阴森可怖,让人感到如同置身深海中感到窒息,不远处的软榻边有着些星星点点的烛火,齐无白坐在地上,想要移动就只能用手抓着地上的兽毛毯缓缓爬行。
烛火微晃,那纱幔被掀起来,又轻轻放下,昏暗中有人朝他走来。
他很恐惧这种未知,但他本能的期盼着,期盼着那人就是陆秋殷,他的呼吸随着他的脚步而愈发急促起来。
人影凑近了,齐无白跪坐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苍白而笔直的小腿和赤裸的双足,抬头瞧去,便是一条及膝的亵裤和宽松的黑色外袍,一片布满伤疤的胸膛,以及一张冷漠的脸。
“你是……谁?”齐无白表情有些惊恐,下意识想要远离面前毫无生气的人,趁着月光,他看到一双阴郁的,冰冷的金色眼睛,如困扰他许久的梦魇一模一样,他不禁屏住呼吸,闭上眼如赴死一般。
陆秋殷叹了口气,单膝跪下来,指腹摩挲着齐无白的唇角:“……我是陆秋殷。”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齐无白猛的瞪大眼睛,抬手握住了陆秋殷想要将他右半张脸的头发拂开的手,哀求一般地摇着头。
陆秋殷仍旧没有表情,他手腕虽细,却意外的有力,于是齐无白的另半张脸便暴露在空气中。
狰狞,扭曲。
一片红色的烧伤般的疤痕盘踞在额头至脸颊,右眼的眼白尽是血红色,模样着实可怖至极。
“不要,不要看……!!”齐无白疯狂遮掩这疤痕,陆秋殷却死死制住他的手,仍旧用很冷淡的语气道:“齐无白,醒醒。”
这话似乎有魔力,齐无白当真冷静了些许,他依然在努力掩饰,陆秋殷眯了眯眼:“我们见过的。”见齐无白正对视着他,便又继续道,“几年前,我们见过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记住了我,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齐无白迷茫抬头,本是俊秀公子,却被那疤痕生生破坏了这份精致。
“我很丑么?”
他突然出声,陆秋殷凝视他:“不。”他又觉得不太严谨,“我不觉得。”
齐无白笑了:“你那天也是这么说的。”
他记起来了,那是个风雪天,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脚都被冻得皲裂,雪地发着朦胧的亮,他记不得时辰,只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终于走不动了,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头脑混沌,趴在雪地上,棍子倒在地上滚了很远,直到“踏踏”的声音响起,他强睁开眼,看到的便是黑色的马蹄和一双精致的皮靴。
忽然暖起来了,他记得如果一直很冷,突然变暖就是要死了,面前这个应该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吧?
“没死就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道微微沙哑的青年音,没有感情波动,齐无白打了个激灵,又差点跌下马背。那人把他裹在斗篷里,抱在怀中,驾着马不知要去往何处。
陆秋殷很头痛。
他做了个怪梦,梦里有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在今日今时来到这条路,能遇到自己天大的机缘,结果意外捡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你是瘸子?”他皱皱眉,看了一眼齐无白荡啷着的腿。
“……嗯。”齐无白低着头,被马颠得阵阵发昏,虽然感觉此人毫无温度且浑身杀气,但还是鼓足了勇气问道,“你……是谁?”
“陆秋殷。”他没有多废话,带着齐无白来到了一处小院,抖掉身上的雪,坐到齐无白对面。
齐无白实在记不得人,又露出困惑的表情:“陆秋殷……是谁?”
“你不知道孤?”陆秋殷眯起眼睛。
齐无白着实受不了这冷凝的氛围,披着人家的斗篷,喝着人家的热茶,坐在人家的屋子里,看他模样应该是个富贵的公子,自己却说不认识他,属实有些过意不去,便向他解释了自己这怪病。
陆秋殷仍然毫无表情,齐无白被他的眼睛盯得发毛,硬着头皮道:“那个,你是不是也该介绍一下?”
“孤是楚王。”他有些烦躁,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身份,“你,跟孤回王宫。”
“……啊?”齐无白睁大眼睛,他知道楚王是干嘛的,只是没想过,堂堂一国之君会在风雪夜纡尊降贵的救了一个脏兮兮的残废而已。
“殿殿殿殿殿下,这不好吧?”齐无白哪里还敢随意,立马把斗篷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陆秋殷看在眼中,皱了皱眉:“你是治国之才,孤特来寻你,你可满意?”
齐无白疑惑抬头:“你相信我?一个疯瘸子?”
“孤从不做没用的事。”没有正面回答,却十足地证明了立场,“还有,孤给你的就是你的。”
陆秋殷就那么盯着他,齐无白只觉得自己需要赶快钻到地缝里,可是没有地缝让他钻,只好裹着斗篷缩着脖子,跟只鹌鹑差不多。
“殿下…”
“你…”
齐无白闭了嘴,陆秋殷却抬抬下巴示意他先说。
“那个,我的拐杖好像不见了。”说是拐杖,不过也就是两根破木棍,早就被陆秋殷的快马甩在九霄云外了。
“孤自会带你回去。”他顿了顿,“你为何要遮着脸?”
“我……我面有恶疮,恐惊了殿下。”
陆秋殷不语,齐无白扭捏半晌:“殿下啊,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丑?”陆秋殷抬头,他没有考虑这个,或者说他本来对于美丑就没有任何概念,于是实话实说道,“我不觉得。”
这脏兮兮的鹌鹑笑出了声,点头道:“嗯嗯,是的,我不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