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师昧发起高烧来。
等华碧楠发现的时候,师昧已经在外面坐诊半日了,华碧楠自然不会管那些上门的病患有多需要师昧,他也知道师昧不会听他的话回去休息,于是讲也设讲,趁他不备将人打晕就带回去了。
师昧身体本来就不大好,那场交易过后更甚。制药那时他几度昏死几度苏醒,又是靠着些名贵药材吊命至今,自然是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受不得累,生不起气的。开始时师昧稍咳两声便是喉口一阵腥甜,现下虽是过了半年,但也不见得好到什么地方去,失了灵核便是凡人,病痛缠身,稍不留神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昨日师昧在外头吹了风,摔了跤,又一夜未眠,今早稍寐后出诊,便发了高热。
华碧楠很是后悔自己醒的太晚,否则早便会发现师昧发了高热。可现在师昧根本就是昏迷的,一时半会估计是醒不过来了,华碧楠在屋中翻找,却连一条厚实的被子都没找到。
他只能先将自己床上的被子盖到师昧身上去,然后再将煎好的药盛出,
“阿楠乖——喝药。”华碧楠很喜欢这样唤师昧,就好像在唤先前那个自己,娘亲曾经多少次这样唤过年幼的华碧楠和师昧,他记不清楚。
华碧楠耐心极好,毕竟是修药宗之人,对待病人,他还是有法子的。他一手抱起昏睡着的人,让师昧靠在自己肩头,一手舀起药汁,吹了吹,自己先试着抵了口,明明已经加重了甘草的剂量,但还是苦的。
他知道师昧素来怕苦,也不喜甜,不爱吃甜腻过头的东西,喝药时总喜欢喝完后再吃些其他东西,想来现在这样一大勺喂进去也是吐的多。所以,华碧楠倒了小半勺药,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师昧喝,时不时还要拿帕子擦一下嘴角的药汁。这才将一碗药喂尽。
可现在师昧的情况可没那么乐观。
他陷入一个梦境之中,暂时无法苏醒。在那个梦里,师昧看到了以前的华碧楠和师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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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一处静谧祥和的村庄。月色顺着漆黑如墨暗沉苍穹,落在那件鸦青的斗篷上,华碧楠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袖中的墨绿色小蛇时不时的从袖口爬,进爬出,吞吞吐吐着火红的蛇信,似是在好奇些什么。一盅上好的香,若要调制需费心费力,就像他想将计划做到完美极致天衣无缝也须多番考量,每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都有用处——华碧楠眯起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抹白衣上。
那少年身量纤纤,有着一张比之他更为青涩的容颜,那双眼眸中含着的从不是算计和谋略,常戴假面的习惯让那双本该祸国殃民的眸子蒙上一层了天真无辜,谦和有礼。远远望去,清澈如晰,似出水芙蓉般皭然。
十年的时间足够长,足够从深处改变一个人,让那人变的体无完肤心若磐石,狠辣绝情。
这时的师明净看不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华碧楠,或许是少了日复一日滚滚红尘中的十年,少了那些独自一人无人可依的日子,当华碧楠穿过时空生死门来到他身边,他这才惊觉他的狠辣和绝情自己从来就无法比拟。
他用另一个称呼来唤自己,而师明净似乎也很乐意他这样唤他。他会唤他阿楠,或者是师昧师明净,更多是时候则是不唤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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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昧烧的越发厉害,华碧楠设了个结界将这里护住,他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了。虽然是诊脉后他才知,师昧灵核已失,神脉已剔,且是风寒过重,他不能用普通的方式替他治疗,只能以疗愈为辅,调理为主。
可是这迟迟不醒,令人生疑。更令他抓狂的是——他竟不知是谁夺了他的灵核?是谁剔了他的神脉?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华碧楠极厌这种不知全貌的感觉,可望着己经病得形容憔悴,面色潮红的师昧,他根本生不起气来。许是多了那不为人知的十年,令他比师昧更加冷静自持,面对着不该经历这般苦楚的少年,他忽而心痛——于是,华碧楠轻轻抚去师昧眉间的紧蹙。
“阿楠,不难受了……”他俯下身去抱他,想将一丝仅存的温暖传给他,他与他本就如镜像双生——他知晓他的一切,可却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考虑过什么。华碧楠无比痛恨这种令人抓狂的悔意和无奈,他可以护全族,最终却还是保护不了另一个自己。
望着不大有醒来之势的师昧,华碧楠将结界又一次加固,拿出一瓶制好的浮梦露。十年前,他也曾高烧不退过一回,且是险些丧命,发热风寒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孔不入的心魔和梦魔。那时他尚有神脉护佑,并未长陷迷梦之中无法自拔,可看师昧今日的状态——华碧楠隐忧。
浮梦露——以共情术为引入梦,可破心魔梦魔。
无人护法是十分危险的,因而他只得加固结界再进入师昧的梦中。他手中拿着半瓶已喂师昧喝下的浮梦露,一饮而尽。
梦中,他既是旁观者也是局中人。
师昧的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刚刚进入梦境中的华碧楠,看到了远处的那一抹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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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华碧楠从不介意对师昧做出什么亲密狎昵的举动,这好像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小乐趣,或许他自己也从不在意,因为和那个青涩的小朋友在一起时,他不必内敛情绪,不必带上假面装的累人,他只是觉得他有些心软且难以掌控。师昧毕竟是华碧楠所有棋子中唯一的意外,华碧楠从未给他种下过珍珑棋,与他的关系也是平等而非主仆。
他们一起的时间从来不多,华碧楠常年隐居于孤月夜避世不出,而师昧则是待在死生之巅监视墨燃的八苦长恨花。华碧楠时常会用些小飞虫作联络信号,约他见面,彼时的师昧并不习惯,和他说了几次,可后来华碧楠骂他娇气——修习药宗之人竟不喜蛇虫打交道,简直是大逆不道,闻所未闻。
后来寒鳞圣手阴侧侧的一笑,忽然上前捧住他的脸,望着一双清澈无瑕的眼眸,朝他道:“没事,以后你会习惯的。”那时师昧年纪小,脸皮薄,每次这般逗乐,他都是羞恼无奈面色潮红,低着头不去直视他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眼尾泛着微红,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但华碧楠似乎很喜欢看师昧的这幅模样,每次都会对他做些若有若无的亲密接触。
那日的夜极长,天上没有星辰,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光。
彼时墨燃刚刚重生,十五岁左右的师昧被华碧楠约出并要求他去与墨燃偶遇。那时的师明净还没完全长开,眉宇间皆是青涩,那双桃花眼还没有顾盼生姿,而华碧楠却已是婉转流情,只是在师昧眼前多是狡黠的神色,像毒蛇吐着信子滑过。那人总以面纱掩面遮颜,偶尔露出的真容还是能让师昧觉得惊心动魄。蝶骨美人席一族的容姿实是太击出众,太惹人眼,所以师昧每次下山都会以白纱覆面,不引外人目光。
华碧楠则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还没长到最漂亮的时候。
寒鳞圣手满脸的不悦,他围着师昧转了一圈,细细打量:“你这样怎么让墨燃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