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如懿睡得不大安稳,次日晨起便无精打采的。
惢心看着她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忍不住道:“昨儿才去过慈宁宫,今儿也没什么事,主儿不如多眠一会儿。”
“也好,我再闭会儿眼,你一会儿再叫我。”如懿打着哈欠复又躺下。
惢心将瓮中的水端出去倒了,换了新的冰进来。垂下竹帘,轻转风轮,驱散了些许日照带来的暑气,一室静凉。
如懿顿感安逸,精神也不觉松弛下来,正欲昏昏睡去,忽然听得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却是三宝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叫了一声:“主儿,主儿!”
“主儿睡着呢,你做什么大呼小叫的?”惢心连忙拦下了他,低声呵斥道。
三宝急得发慌:“太后身边的福珈姑姑来了,说要主儿随她去慈宁宫一趟,一刻也耽误不得。惢心姐姐,你赶紧去服侍主儿起身罢,我瞧着那架势有些不对劲。”
闻言,适才还懒洋洋瘫在榻上的如懿瞬间困意全无,一下惊坐起来:“什么?福珈亲自来了?她来做什么?”
三宝苦着脸道:“她说太后请您即刻前往慈宁宫,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奴才瞧着那面色实在不善,大约不是什么好事。”他扑通跪下,提醒道,“主儿,您快些洗漱更衣罢,可千万别让太后等急了。”
大约是昨夜没休息好的缘故,此刻如懿脑子浑浑沌沌的,一时猜不透福珈的来意,也顾不得去猜,只在惢心的服侍下匆忙盥洗穿衣。
推开殿门,却见福珈已然候在廊下,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却无端沉重了几分:“娴妃娘娘请罢,辇轿都已备好了。”
如懿心中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只得乖乖上轿,随她去了慈宁宫。
今日慈宁宫并未用冰,然而那种阴森寒气却比昨日更甚。
如懿才跨入殿内没几步,便觉背脊上凉飕飕的直冒冷汗,勉强撑住了表面的淡定向地屏宝座上的人屈膝行礼:“太后万安。”
太后置若罔闻,并不叫她起来,只自顾自看着手中一本黄皮封面的簿册。
纸张在太后指尖一页页轻缓翻过的时间里,如懿长久地保持着屈膝的动作,一开始还觉酸痛难耐,渐渐地也就麻木了。
就在如懿的膝盖逐渐失去知觉并且不受控制地打颤时,宝座上方传来一声轻嗤:“怎么,跪不住了?”
汗水顺着鬓边缓缓流至脖颈,似一群小虫密密麻麻爬过,刺痒入心。如懿却不敢伸手去拭,只咬牙忍耐着道:“臣妾不敢。”
太后扬了扬脸,示意福珈去拿了软垫来。
如懿微松一口气,双膝猛地一抖,跪在了软垫上。虽还是跪着,这种跪法却比半蹲着要舒服得多。
“知道错哪儿了么?”太后看也不看她,只垂着眼悠闲地拨着书页。
一通罚跪下来,如懿晨起时因困倦而生的懈怠之意被一扫而空,神思高度紧张且警惕,谨慎回道:“太后说臣妾有错,臣妾不敢不错,甘受太后教诲。”
“自入宫以来,你倒伶俐乖巧不少,只是伶俐过了头。”太后扬手一甩手中簿册,忿然作色,“你自己看!”
那本簿册一下被摔到如懿面前,如懿惶惶然抬首,定睛一看,只见翻开的页面上赫然记载着白蕊姬的身世来历。
“娴妃,这些日子哀家保全你,抬举你,对你背后做的那些腌臜事不闻不问,还让你掌着宫里的事,可你犹不知足,竟然勾结伎子以谋圣宠,居心何在?!”太后尖锐而冰冷的质问犹如晴空春雷,响彻殿内。
脑中思绪纷纷扰扰,转了又转,如懿大约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刚刚提起的心瞬间落回原位,绷紧的身心也微微放松。
她悄悄抬眸观察着太后的脸色,见其并不像动了真怒的状态,方敢出声道:“太后,臣妾冤枉,这白蕊姬虽是臣妾母家送入宫中的,可那也是先帝在时的事了。臣妾与她素不相识,又何来勾结一说呢。”
太后凝思片刻,神色稍稍松弛,只是语气说不出的古怪:“哦,对,本宫想起来了,先帝在时你尚不通人情世故。”她冷笑一声,“看来哀家错怪你了,这个白蕊姬不是你安排的,而是你姑母安排的罢?”
听她提起姑母,如懿只能越发低了头,不敢言语。
殿中寂静了一瞬,太后正要开口再说,却听一道清朗男声唤道:“皇额娘。”
皇帝自殿外匆匆踏进,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与如懿并肩跪下:“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见了皇帝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冷然道:“皇帝怎么来了?”
“瞧皇额娘说的,晨昏定省,儿臣自然是来给皇额娘请安的。”皇帝并不看如懿,只向着太后赔笑。
“皇帝好孝心,哀家还以为从今往后你都不会来请安了呢,毕竟今日哀家这儿可没南府的乐伎来!不过你放心,哀家以后都不会再宣她们来了。”太后言语讥讽,冷锐的目光自皇帝面上扫过,停在了如懿的身上,“免得再叫人钻了空子,把哀家好一顿算计!”
皇帝见状便知前后因果,忙解释道:“皇额娘恕罪,是儿臣未经禀告晋封了一个南府乐伎,此事并不干娴妃的事……”
太后挥手断然道:“好了,不必再说。你是皇帝,要宠幸谁晋封谁哀家管不着。”她阴森森盯住了如懿,意有所指,“不过皇帝,后宫中有人勾连伎子狐媚惑主,败坏德行,违犯宫规,哀家总还是可以过问的罢?”
皇帝还欲再说什么,如懿却已然俯身拜下:“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还请太后降罪。”
太后略略平息,沉声道:“哀家原瞧你还算能干,才叫你协理宫务,如今看来,你是能干过头了,回去好好静静心罢,宫里的事暂且交给慧贵妃。”说罢又看向皇帝,“皇帝,可有异议?”
皇帝心头一凉,却也无话可说,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太后将心头窃喜压了又压,面无表情地命他们退下了。
二人走后,福珈从帘后转出,面上喜忧参半:“太后,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
“你是说哀家对娴妃太过了?”太后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可是唯有这样,才能撇清白氏和咱们的关系,让皇帝没有疑心地接纳她。”
福珈蹙眉:“太后……”
“好罢,哀家确实也存了敲打她的心思。”太后弹了弹指甲,坦然道来,“这些时日一个她,一个海常在,延禧宫也算得意够了,现在长春宫是没落了,可哀家还在呢,怎容她一家独大。”
“娴妃也罢了,奴婢只是担心皇上……”福珈眉间隐有忧色,“本来皇后闭门不出,后宫之主就剩了您一个,说是娴妃和贵妃协理宫务,贵妃不算,能管事的也就是娴妃,咱们明面上剥了娴妃的权,只怕皇上心里忌讳,生了嫌隙就不好了。且这戏若是做过了头,反而容易惹皇上生疑,那咱们一番心思岂不就付之东流了?”
太后一嗤,衔了几分讥讽:“哀家知道,哀家是故意这么做的。你也不必担心他会因此和哀家生分,不过是名分上的母子,从未真正亲近过,又何惧生分?先帝驾崩后哀家鼎力扶持他登上皇位,可他继位后却迟迟不请哀家入慈宁宫,那时哀家就明白,以后的嫌隙和生疏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微抬一抬下颌,抚着护甲冷哼一声,“你瞧着罢,皇帝不仅不会疑心白氏,责怪娴妃,反而会更加宠爱她们。这是能和哀家作对的事,他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哀家越苛责她们,皇帝越是会心疼、维护她们,以达到向哀家示威的目的。”
太后的话说得直白而露骨,福珈听得微微不安,勉强安慰道:“太后是多心了,其实皇上还是很有孝心的,只是自幼丧母,情分上难免欠缺些……”
“唉,皇帝少时也是个可怜的,生母身份低微,先帝又不甚重视。哀家知道他心里苦,又何尝不是真心怜爱他,回宫后才将他接在身边抚养。可那时他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哀家再想亲近也不得……”太后郁然低叹,眸中讥讽的冷芒逐渐黯淡下来,更添凄凉和惘然,“福珈,哀家身为嫔妃时算计了半辈子,本以为熬成太后可以松一口气,却也是痴心妄想。也许在这深宫,哀家真的要一辈子都活在算计中,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