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倒（四）

如懿和海兰再回到延禧宫时，随行的王钦便迫不及待、趾高气扬地命他带来的侍卫们将宫门关闭上锁，而后大摇大摆离去。

宫人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个个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待海兰安抚完他们，再看身旁早没了如懿的影子，遂移步往里去寻她。

进了寝殿内，却见如懿正踮脚伸臂够着一个置于紫檀透雕夔纹方角柜上的木箱，海兰见状忙上前帮着她一起抬了那箱子下来，不禁疑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如懿从箱笼中取出一堆票据，一边清点一边絮絮道：“这些是当初我嫁入王府时家中自带的田产铺子，这些是当年姑母给的银票和金锭。等我去了冷宫，地契和银钱一半你拿着，一半着人送还我母家……库房里那些赏赐估计要被内务府收回去，不过那些布料你可以留着——”

“姐姐你说什么呢？”海兰瞪大了眼，急急打断她，“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

“你也看到了，茹心现在咬定了我是谋害贵妃的凶手，我被打入冷宫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不过没关系，之前冷宫又不是没去过，就当故地重游了。”如懿把一沓地契和银票交到海兰手里，一脸语重心长，“我心里放不下的也就你一个。以后我不在了……”

“姐姐！”海兰的眼圈登时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胡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又想离开我？！”

如懿只能沉默，过了片刻，方出声道：“海兰，情势如此，眼看这冷宫我是非去不可了。”

“不！姐姐，有我在，我怎么会让你去冷宫呢！”海兰突然变得异常激动，将手中的银票一扬，紧紧地拥着她哽咽道，“我不要这什么劳什子，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如懿感受着海兰柔软的发丝轻轻拂在她的面颊上，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心弦。她亦伸出手拥住了对方，温声低语：“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下去……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支撑着彼此走下去，便如前世一般……”

二人相拥良久，最后却是海兰先松开了紧紧箍着如懿不放的手。她神色郑重，眼中有如懿看不懂的情绪：“姐姐，我不会让你去冷宫。”

如懿笑着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牵着她步出寝殿去庭院散步，在风雨来临前尽情享受这一份独属于她们的美好时光。

是夜，海兰听着如懿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

睡在床下守夜的绿痕闻声忙起来扶住了她，二人从里间出来，绿痕方敢小声道：“主儿，事儿都办妥了。”

海兰闻言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还有慎刑司里的嬷嬷们，都打点好了罢？叫她们收着点儿劲儿，别把人弄死，不然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主儿放心，那些嬷嬷们收了钱，又有皇上的旨意在，她们心中有数。”绿痕极力压低声音，像一只缩在墙角里窃窃的鼠。

海兰缓缓颔首，沉声道：“茹心那边呢……你找人盯着她，没什么异常罢？”

绿痕的视线不由自主向四周散去，声音也越发低了下去：“奴婢正要说这件事。”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折叠过的信纸递给海兰，“这是奴婢从茹心给她阿玛留的棉衣里找着的，她还特意缝在衣襟里。”

海兰展开信纸看了看，忽地笑了：“我就知道这丫头留着后招呢。”

绿痕悚然一惊，不觉微微提高了声调：“莫非，这上面写的是——？”

“不错。”海兰淡定地一点头，丝毫不见惊慌之色，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应该是想把这作为一道护身符留给自己的阿玛罢。”

绿痕倒吸一口凉气，满面惊恐，心中后怕不已：“若非主儿多留了个心眼，让奴婢仔细查看那些物件，只怕咱们就要落下这个要命的把柄在别人手里了！”

“啧，可惜她一番孝心了……”海兰取过桌案上的双鹤紫铜烛台，以烛焰点燃了信纸的一角，然后将那张迅速燃烧的信纸丢进了脚下的红雕漆嵌玉梅花式痰盒里。

看着那张记录着此间秘事的信纸在火焰的吞噬下很快化为点点黑斑，海兰心下稍稍安定，唇角不觉微微扬起一点清浅笑意。

一旁的绿痕却犹自不安、心存余悸，忧愤切齿道：“主儿，茹心这小蹄子竟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阴险狡猾，安知她不会反口攀咬我们？要不要我给她点警示——”

“不妥。对付像她这样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只能利诱，不能威逼。且看她的主子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肯投奔我们。”海兰当即抬手打断了她，腕上一双绞丝白玉镯相击发出清脆响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听来格外刺耳，令绿痕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虚惶恐。

绿痕捂着胸口，竭力平复着乱了拍子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觑着面前人的脸色，悄声道：“那主儿的意思是……”

“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告诉她东西已经送到她阿玛手上，然后把这个给她。”海兰走到梳妆台前，从妆盒最底下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张信纸，“这是她阿玛的亲笔信，她看了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绿痕接过信纸扫了一眼，立时转忧为喜，看向海兰的目光充满了钦佩：“主儿英明！这样一来就不怕这小蹄子反悔叛变了！”她朝海兰欢快轻巧地施了一礼，眼底含着会心的笑意，“奴婢现在就把这封信递过去，让她好好看着，仔细想想。”

海兰徐徐拨弄着腕上一双玉镯，语气低柔而舒缓，仿若静夜里无声绽放的铃兰花，莹洁的花瓣和幽雅的芳香中却淬着致命的毒性：“不着急，再给她一晚上的时间也无妨。本来嘛，她这个人证就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关键，都在物证上了。”

绿痕静静听着，乖巧应下：“是，奴婢都听主儿的。”

海兰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听话，抬手刮了刮她的脸颊，微笑道：“绿痕呀绿痕，你可真是个妙人儿。乖巧可心，办事还得力，我该怎么嘉奖你好呢？”

绿痕面上微红，低着头羞答答道：“为主尽忠，是奴婢本分，奴婢不敢邀功。”

“那怎么行，有功当赏。这里有一百两银票，你先拿着。以后你家中出了什么事，也只管找我。”海兰拍一拍她的手，推心置腹道，“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就不会亏待你。哪怕叶心过些时日回来当差，你也是与她一样的大宫女。我待你的心，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能跟着您这样的主子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一定惜福，全心全意追随、忠于您，绝无二心！”绿痕眼神纯澈，恳切道。

“不错不错，你这丫头真是惹人爱，看来我应该早些从姐姐那儿把你要了来的。”海兰拉着她的手，就势将自己手上的玉镯推到她手腕上去。

听她提起如懿，绿痕满面羞涩笑意顿时如被霜冻，慌忙撤回双手。她垂下眼，不敢去看黑暗中自家主子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迟疑和不安：“主儿，虽然咱们都安排妥当了，可奴婢还是担心……万一让娴妃娘娘知道，咱们背着她做了这样的事——”

“没有万一。”海兰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她向着绿痕逼近一步，浑身散发出骇人的冰冷气息，“除非，你主动去告密。”

绿痕心口一跳，忙不迭慌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心里有些怕……”

“好绿痕，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你不说，姐姐就不会知道。哪怕她知道了，我也自有道理。”海兰转瞬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笑脸，去拉绿痕的手，将那镯子套到了她手上，半是哄劝半是强硬的口吻道，“一切都由我周全，你只消听我差遣，安心办事就是。”

绿痕迟缓地点一点头，正要出声答应，却忽然被海兰捂住了嘴。

海兰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吹灭了身前的蜡烛，而后屏气凝神地盯着槅扇的方向。

绿痕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窗上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和一团昏黄色的光影浮动，想来应是一个提着灯笼的宫人起夜路过。

不料那人影却停在了门前，只听“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竟是惢心，她手中提着的灯笼瞬间照亮了海兰和她身旁的绿痕。

乍然见了这两人，惢心微微惊诧：“常在小主，都这时辰了，您怎么还未入睡？”

“唉，心里有事，睡不着。”面对突然窜出来的惢心，海兰很快镇定下来，对着绿痕吩咐道，“你先回去伺候罢，我和惢心有话要说。”

绿痕眼神复杂地望了惢心一眼，只得按捺着心中惊惶退到里间去。

“常在小主与娴妃主子情同姐妹，小主便同奴婢的主子一般，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奴婢或可为您宽解一二。”惢心低首恭谨道。

海兰在桌前坐下，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悠悠叹了口气：“如今姐姐被人陷害禁足、身陷囹圄，也不知是个什么定数，我实在是担心得睡不着啊。”

“不瞒小主，其实奴婢也是心里想着这事，怎么也睡不安稳，便过来看看。”惢心亦不免黯然，“说来也是奴婢无用，没能伺候主子周全，才致主子陷入这般困境。”

海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倒还算有心，我瞧着比阿箬那小蹄子好。”

“阿箬姐姐是主儿的陪嫁侍女，奴婢原先不过一个粗使丫头，怎敢与阿箬姐姐相提并论。”惢心低着头，极谦恭道。

“身边人只看能力和忠心，管什么陪嫁不陪嫁的，若不得用，一样打发走人。”海兰冷嗤一声，旋即向着她和颜道，“身份得靠自己争取，你可明白？”

惢心眸中闪过一丝暗芒：“但请小主提点。”

海兰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不觉含了一丝笃定的笑意，移开目光，只看着门窗上“流云百蝠”的纹样缓缓道：“听说你与御前的李玉关系不错？”

“奴婢与李玉是同乡，在潜邸时便认得的。”惢心眉心微动，有些明白过来，“小主是想让他替咱们在皇上面前说话？”

“说话顶什么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能证明姐姐清白的证据。”海兰斜她一眼，“王钦是皇后的人，难道你还指望他替咱们鸣冤平反？哼，别诋毁污蔑咱们就算不错了！”

惢心踌躇道：“可李玉毕竟只是王钦的徒弟，王钦最近又打压他打压得厉害，这件事只怕李玉插不上手……”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给他这个机会。虽然此事皇后安排的天衣无缝，可皇上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她。李玉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站在哪边，为哪边做事。”海兰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的意思再分明不过，“只要此事办成了，你和李玉都将摆脱讨厌的人，再不必委曲求全、仰人鼻息。从此后，李玉是养心殿副总管，你就是延禧宫说一不二的掌事宫女。”

海兰的低语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久久回响在惢心的耳边，惢心很想立刻点头答应，但心中总还是有那么一丝顾虑。

而她的顾虑也被海兰一眼看透并消除了：“你不必担心我利用你做出什么对姐姐不利的事。姐姐是我的依靠，若她被皇后害了去，我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

惢心来不及细想，只见海兰朝她勾了勾手指，绽出一个摄人心魂的魅惑笑靥：“过来，我教你怎么跟李玉说。”

惢心最终还是抵受不住诱惑，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春夜里的风不期而至，温和而轻柔地拂过窗棂上蒙着的索丝云绡时有轻微的“簌簌”声，庭院里几棵桃树横枝轻曳，悄然含英。

除了此间花繁春事，无人知道她们附耳低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