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倒（三）

“娴妃娘娘，对不住，奴婢收了您的银子替您办事，原不该供出您的，可您也看到了，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儿了呀……”茹心的目光在刹那间死死攫住了如懿，对着她磕了一个头，旋即转身爬到皇帝跟前扬声道，“皇上，这一切都是娴妃娘娘命奴婢做的！”

仿佛谁的指甲重重弹在心上，如懿眉心猝然一跳，然而这样的悸动也不过一瞬，她很快淡定下来，安然稳坐于绣墩之上，冷眼旁观着，好似与她无关。

坐于她身侧的海兰却不淡定了，忿然作色道：“你胡乱攀扯什么！你是长春宫的宫女，娴妃姐姐与你素无来往，又怎么可能指使你去做这样的事！”

茹心吓得连连叩首，惶恐道：“皇上，奴婢不敢欺瞒扯谎，的的确确是娴妃娘娘指使的奴婢啊！前些日子娴妃娘娘不知从哪儿得了奴婢缺钱的消息，私下里找到奴婢，许诺说可以给奴婢一百两银子，但要奴婢将这符囊以皇后娘娘的名义送给贵妃主子，待到事发再将罪责推到皇后娘娘的身上。娴妃娘娘还说若此事办得好，往后会替奴婢照料奴婢的阿玛和亲人，若是不好，便要……便要杀了奴婢和奴婢的阿玛！奴婢也是受她威逼才不得已而为之啊！”

她说着又扑倒在琅嬅脚下，拉着琅嬅的裙裾抽抽搭搭地痛悔道：“皇后娘娘，是奴婢对不住您！奴婢不该背主弃信，奴婢再也不敢了！”

琅嬅听了前因后果顿时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把甩开她的手，恼怒道：“你这吃里扒外的！做下这样的事，本宫也救不了你了！”她离座向皇帝深深一拜，赧然低首道，“皇上恕罪，都怪臣妾御下无方，连宫中出了这等人都不知，实在是臣妾失察。”

皇帝静静坐在另一边榻上，并不伸手去扶琅嬅，只是盯着她脚边的茹心，口中幽幽道：“人心难测，莫说皇后，有时候连朕亦瞧不大真切呢。只是口说无凭，仅以她一人证词恐怕不能令人信服。”

茹心忙膝行上前，申说道：“皇上明鉴，奴婢所言句句是真。那一百两银票现下还在奴婢屋子里头放着呢，皇上命人一查便知。”

皇帝略抬一抬眼皮，一旁的王钦即刻带着几个小太监去了。

这时海兰坐不住了，向皇帝跪下道：“皇上，在这宫里能拿出一百两银票的人不止娴妃姐姐一个，怎能因此就断定幕后黑手是娴妃姐姐呢？！”

“常在小主说得是，仅凭一张银票算不了什么。所以奴婢在与娴妃娘娘交易时特意留了个心眼，要她留下自己平日穿戴的首饰，以防来日。”茹心抢白道，“至于那是什么首饰，娴妃娘娘心中应该清楚。”

“皇上，延禧宫最近常有首饰财物丢失，即便真在这宫女住处搜出了姐姐的饰品，那也定是她心怀不轨、存心不良！意图以所谓的物证构陷娴妃姐姐，皇上切不可被这等小人蒙蔽！”海兰并不理会她，只向着皇帝分说，一向温静宁和的面庞流露出几许急切。

皇帝一言不发，只是沉吟，茹心见状有了几分底气，便向海兰横眉道：“常在小主如此着急为娴妃娘娘分辨，莫非也参与其中？皇上面前，怎可只顾姐妹情分，欺君罔上、知情不报？还一味包庇回护罪犯！”

海兰闻言猛地转首，忿恨地瞪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发髻上一支鎏金玉蝶银丝镂翅步摇震颤不已。

“茹心，你怎么对海常在说话的？如此尊卑不分、以上犯下，是想罪加一等吗？”琅嬅训完了茹心，转脸对着海兰和颜道，“海常在，本宫知道你关心娴妃情切，只是现下实情尚未查出，谁都不能脱去干系，你还是先冷静冷静，静待结果罢。”

不待海兰开口便听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如懿抬眸看着琅嬅，毫不掩饰目中不屑而轻蔑的笑意：“皇后娘娘说错了，不是谁都不能脱去干系，而是臣妾一定脱不去干系。您和您的侍女一早打定主意要置臣妾于死地，甚至不惜以毒害贵妃的手段来达到目的。论心狠手辣、阴谋诡计，臣妾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她转而向皇帝俯身拜倒，语带讥诮，“皇上，看来也不必等李玉来了，您还是直接发落了臣妾，也省得皇后娘娘如此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了。”

琅嬅闻言瞬间涨红了脸，一股子火气自腔内升起，腾腾地烧了起来。她指上的珐琅点翠护甲死死扣着紫檀桌案的一角，似乎在极力压制怒火，然而收效甚微，言语间的切齿怒意怎么也掩不住：“笑话！本宫是皇后，何以要设计陷害于你这小小妃妾！你有什么值得本宫殚精竭虑、煞费苦心的？”

“是啊，臣妾不过一小小妃妾，臣妾也真的很想知道！皇后娘娘这么多年来为何明里暗里与臣妾过不去，为难、暗害臣妾？”如懿厉声诘问，毫无怯意。

两人暗中较劲多年，却从未似今日这般撕破脸皮，现下挑明了话，气氛空前紧张，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染上了焦灼的气息。

“够了！”皇帝冷声喝止，脸色铁青，“贵妃现在惨遭毒害、卧床不起，你们还只顾着推诿扯皮、互相攻讦，真是全无心肝！”

皇帝这一声，登时让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琅嬅胸脯起伏几下，犹自平缓气息；如懿微微侧过脸去，下颌与脖颈拉出冷硬的线条，抿唇不语；海兰噤若寒蝉，只睁着一双眼忧心忡忡地望着如懿。

众人各怀心事，终于等来了最后的结果。

“皇上，这是在茹心房内找到的一百两银票。除此之外，还有一支簪子。请皇上过目。”王钦用红木盘盛着一支羊脂白玉凤簪奉至皇帝跟前。

皇帝拈起那白玉凤簪细细打量片刻，面色陡地一沉，斜眼看向如懿：“朕记得，这簪子是你的罢？”

“簪子是臣妾的，但事不是臣妾做的。”如懿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坦然自若。

茹心一下扑到她身侧，哀哀道：“娴妃娘娘，事已至此，您就认了罢，左右您和奴婢都是逃不掉了的！”

“本宫未曾做过的事，如何认下？仅凭这根簪子，你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为信。”如懿冰冷不含一丝温度的眸光幽幽从她面上扫过，意极轻蔑，“你是谁的人，奉了谁的命，设局诬陷于本宫，你自己心里清楚。”

茹心眸中蓄起一层晶亮泪光，颤声道：“是，奴婢是收了您的钱，因此不得不做了违背自己本心之事。可这是奴婢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更与奴婢的主子皇后娘娘没有半分干系！”她颤抖的声音有着玉石行将破碎般的激烈和坚定，向着皇帝深深伏首而拜，“皇后娘娘待奴婢恩深义重，奴婢不能让自己成为皇后娘娘的污点。所以请皇上将奴婢移交慎刑司严刑审问罢，哪怕割股断臂、摘胆剜心，奴婢都甘愿承受，以此证明皇后娘娘的清白。”

此言一出，连皇帝亦不免震动，毕竟一般犯了事的宫人都只会祈求讨饶，哪里会主动要求用刑。

他凝视着跪在地上的茹心，眼底有暗光闪动，似乎在分辨她言语中有多少真心意味，片刻，唇角扬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好，如你所愿。王钦，把她带下去，告诉慎刑司嬷嬷们，务必用上所有的刑罚，若她到那时还能保持口供前后一致的话，再来禀告朕。”

琅嬅似乎不忍，正欲向皇帝开口求情，便被他截住了话头：“朕知道皇后仁慈，必定不忍见贴身侍女受刑吃苦。只是她毕竟犯了错，哪怕此刻不为查明真相，也定是要挨罚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琅嬅一眼，“仁慈宽厚固然好，却也要分人不是吗？”

触及那幽深的目光，琅嬅不由浑身一凛，赶忙低首应道：“是，臣妾受教。”

看着宫人们将毫不反抗的茹心拖了出去，看着她平静至决绝的眼神，如懿知道，自己的处置也该来了。

果然，下一刻，皇帝温和如三月春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娴妃，接下来几天你便在自己宫中静待结果罢。”

如懿低眉颔首，仿佛安然承受：“是，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