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一夜酣睡无梦,睁开眼却见天色昏暗,外头正下着和细春雨。
绛罗窗上蒙着的宝石青的霞影纱被雨水晕染成了淋漓的藏青色。如懿睡眼蒙胧地望出去,恍惚间仿佛回到幼年随阿玛在苏州小住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烟雨蒙蒙、柳绿烟蓝的江南。
那时候真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少女心肠,虽然在家中也颇多拘束,可到底是千娇万宠的小女儿,不论犯了何等过错,爹娘总是无底线地原谅妥协。全不似宫中这般礼教森严、险象环生,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便要丢了身家性命,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前世自从她入宫,便少有安枕无忧的日子。
哪怕是皇帝陪伴在侧的夜晚,婉转承宠的事后,她短暂的安心过后亦不免为往后孤身一人的日子忧愁善感。
是多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
如懿起身走至窗前,感受着下雨带来的清爽凉风如额娘温暖的手轻拂上面颊,满溢着草木清新的湿润空气像一匹光滑柔软的绸缎铺天盖地地兜住了她,使她的肌肤也变得柔滑细腻起来。
这一刻,如懿浑身上下皆是说不出的舒适宁和,心境也变得空前开朗起来。
连目光透过霞影绛罗窗看到延禧宫紧闭的朱红大门时,心里竟也无一丝感伤黯然之意,反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能和海兰一直待在这里,不去理会外头的刀光剑影、风雨飘摇,关起门来过着属于她们姐妹俩的日子,倒也不错。
“呀!娴妃娘娘,您起身了?”
如懿正胡思乱想着,就被进来的绿痕打断了。
绿痕见她一身单衣站在窗边,忙上前拉她到榻上暖着,又给她找来大氅披上,口中急道:“娘娘真是的,醒了也不叫奴婢一声,还站到窗前吹风。这春寒料峭的,要是着了风可怎么好?!”
如懿失笑:“今儿天气多凉快,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再说我身子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见她一脸不以为意,绿痕气鼓鼓地将大氅上的领带系紧:“娘娘可别小看了这倒春寒,一味贪凉,倘若为此染上了风寒,我们主儿心疼起来第一个便要责怪我们伺候不周。”
如懿不防她提起海兰,心中好似一池春水被微风吹皱,轻漾起温柔的涟漪,唇角不觉微微弯起,言语间带上了些许娇嗔之意:“你放心,有我在呢,我还能让你被她训了去。”
绿痕一壁转身去拿提前备下的热茶给她,一壁抿嘴偷笑道:“是呀是呀,还好有您护着奴婢,我们主儿看在和您的情分上也从未亏待了奴婢。”
如懿含了两口茶水吞吐,漱过口后,方问道:“你们主儿现下在哪儿呢?外边儿还下着雨,怎么不待在屋里暖着?”
“我们主儿起来得早,见您还没醒,便想着亲自下厨做早膳。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里忙活呢。”绿痕说完便出去端了盆热水回来,伺候如懿洗漱净面后,她将如懿扶到妆台前坐下,打开衣柜,“娘娘今儿想穿件什么衣裳?”
“随便罢,左右是不必出去见人的,打扮得清简些便好。”如懿拿犀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头发,突然想起来一事,话锋一转,“哎,说起来今儿怎么是你伺候,惢心这丫头呢?”
绿痕划过衣衫的手指一顿,迟疑着道:“惢心姐姐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恐怕要晚点才能来。”她慌忙带开话题,“娘娘看这件衣裳怎么样?”
如懿听了惢心患病的事心里十分在意,忙问道:“怎么了?惢心哪里不舒服?请了太医看过没有?唉呀,这下可遭了,咱们还在禁足……这可怎么好……”她有些着急,抬脚就要往外走。
绿痕开始后悔自己找了个破理由,心里又急又怕,下意识拉住了她,慌得舌头直打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如懿挣开她往外走去,不想却迎面撞上了端着早膳的海兰,只得后退几步让路。
海兰将手里的托盘递给绿痕,一边挽着如懿的手在桌前坐下,一边温声劝和道:“姐姐放心,不是什么重病,就是有些不舒服,好生休息就是了。我已经去看过她了,姐姐就别再去了,免得那丫头见了你不能安心休养。”说着瞥了一眼身旁的绿痕,“你去看顾惢心,这里不用伺候了。”
如懿想了想,便也罢了,微微叹了口气,对着绿痕嘱咐道:“熬些姜汤给她喝了发发汗,若是还没起色便来禀报我。”
绿痕答应一声,忙将早膳一样样搁在桌上,带着托盘退下了。
“姐姐倒很在意惢心。”海兰盛了碗银耳莲子羹递给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道。
如懿低着头默默用着汤羹,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半晌才沉声道:“前世惢心为了我受尽慎刑司的折磨,生生坏了一条腿,我自然是在意的。”
海兰闻言微微释怀,放柔了语气道:“那也是姐姐待下宽厚,真心换真心罢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面色陡地一沉,“即便是以前忠心的姐姐也要留意,至于那怀有异心的,姐姐就更不能掉以轻心了。”
如懿夹了一块玫瑰糕慢慢吃了:“我没有把她赶出去而是继续放在身边,就是想看看她还能整什么幺蛾子出来。嗯,这玫瑰糕香甜可口,又不会太腻,你尝尝。”她夹了一块放到海兰碗里,淡淡道,“从前是分不清敌我才会身受暗害。现在心里有数了,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姐姐真的分得清吗?”海兰将糕点放回如懿碗中,急切中带了些无奈,“知道姐姐不喜欢太甜腻的玫瑰糕,这是用月季花加了一点梅子碎做的。姐姐本是口味清淡、品性高洁之人,哪里分辨得出这甜腻糕点的不同,又哪里知道那人皮下的鬼魅心思!”
如懿被她絮叨得烦了,夹起那块花糕送到海兰嘴里:“就算我分不出,那不还有你在嘛。”
海兰微微一愣,不自觉就张开了嘴,任由她将那块糕点塞入她的口中。
花糕入口绵软,因为加了梅子碎的缘故,并不很甜很腻,海兰却觉得这一口下去甜得她心尖儿都在发颤。
她慢慢地咀嚼着那块花糕,回味着如懿适才说的那句话,怔怔之下竟隐隐脸红了起来。
海兰偷眼望着她的侧脸,一双杏眼眼波横流、含情脉脉,似有无数心曲欲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末了,她也只幽幽叹息,伸手抚上如懿散落的一头青丝,轻声道:“姐姐还未梳妆么?不如让我来侍候姐姐罢。”
如懿将不断溜到胸前的发丝撩到肩后,最终还是不胜其烦,干脆顺手从海兰梳好的弯月髻上拔下一根暗红玛瑙圆珠簪松松挽起长发,对她摆摆手道:“既是关禁闭,就别那么麻烦了,我反正是无心妆饰的,看得过去也就是了。”
“皇上只说了关禁闭,又没说不许梳妆打扮。再说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呢,姐姐何必长他人志气,灰了自己的心。”海兰起身拉她到妆台前坐下,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妃红缕金彩绣凤锁蝶舞纹织锦长衣往她身上比了比,“就穿这件罢,颜色鲜艳点,看了心情也好。”
“这衣裳太艳了,穿去节宴都够了。”如懿将她手里的衣裳放回衣柜,随手拿了件绿纱绣枝梅金团銮衬衣出来,“套件衬衣就是。”
“姐姐越发懒散了,现在连件衣服也不好好穿。”海兰嗔道。
如懿把柜门关上,不耐烦地将松散下来的头发重新绾起,随口道:“这儿就你我两人,讲究那些规矩做什么,还是自在些好。”
海兰微一挑眉,唇角溢出一点不正经的笑:“原来姐姐不好好穿衣服是因为想和我自在呀~”她着重强调了“自在”两字,戏谑的口气拖出长长的尾音,“哦~那我懂了。”
如懿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顿时恼红了脸,不管不顾地抓起衬衣抛向她,又羞又气道:“你个烂了嘴的,成天说些浑话作弄我!你给我滚出去!”
说完,如懿自觉话说重了,可又拉不下面认错,正懊恼时,海兰却满不在意,笑嘻嘻地捧着衣裳凑了过去:“我错了,姐姐别生气嘛,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如懿心头松了口气,却又被她嬉皮笑脸的态度弄得有些着恼。暗自生了会儿闷气,才接过她手里的衣裳,没好气道:“你出去,我要换衣裳。”
海兰眼眸微微一亮,不动声色道:“姐姐去屏风后换罢,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在这儿。”不待如懿拒绝,她又故作哀伤状,眼中含泪,戚戚然道:“想往日里我与姐姐同吃同睡,何等亲密无间。如今姐姐便要因为这一句玩笑话,同我生分了么?”
如懿一甩袖子:“随便你。”说完绕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
就在这时,外头平地一声春雷,电光闪闪,屋里的光线越发暗了下去。
海兰转身将鎏金银鸾钩上的红绡帘帐放下,悄无声息地点燃了鎏金青兽灯架上一双蜡烛。
昏暗的室内霎时被照亮,此时脱得一丝不挂的如懿一惊,下意识侧身护住了胸前。
晕黄的烛光漾动着流水般光泽,在山水泼墨透纱屏风上落下一旋波纹似的光影,映着一个曼妙袅娜的轮廓,柔美起伏的线条,仿佛一副美人古画卷,活色生香、余韵悠长。
海兰呼吸一窒,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只是近乎失神般凝望着屏风,但很快如懿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令她清醒过来:“我还在换衣裳,你做什么点灯!”
如懿一壁扯下适才她挂到屏风顶上的寝衣盖到胸前,一壁怒声质问屏风后的人。
虽然有屏风遮掩,但她还是没由来地感到羞涩和恼怒,耻于将身体裸露在海兰面前,哪怕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真是奇怪,明明她们都是女人,更是同生共死、相伴两世的姐妹,为何她现在面对海兰却变得如此敏感、小心眼?
如懿隐隐觉出她和海兰关系无形中有种微妙的变化,而这变化,让她心乱如丝、忐忑不安。
如懿正心慌意乱时,听到屏风后那人委屈巴巴的回应:“姐姐,外面打雷了,屋里黑漆漆的,我怕你看不见,才把蜡烛点上的。”
如懿无言,亦不想搭理她,只迅速地将衣裳往身上一套,就从屏风后走了出去。她沉着脸一言不发,掀开帷帐就要往外走。
海兰以为惹恼了她,忙拉住她的手认错:“姐姐我错了,你别走,外边正刮风下雨,冷着呢。你要是真的生气不想看见我,大不了我走就是。”
“我没生气。”如懿面无表情道,“你把手放开。”
“不,我不放。”海兰死死盯着她,眼眶有些泛红,“我永远也不会放开。”
晦暗的光线下,海兰眼底跳跃闪烁的火焰、坚定而深邃的眼神越发清晰,几乎是瞬间灼伤了如懿。
如懿下意识移开了视线,转头望着窗外风雨如晦,心头竟不可抑制地漫开酸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舌底。
可她还尚未来得及细细分辨那情绪是什么,便听见自己的淡漠的声音:“海兰,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无他,只因我们是患难与共、历经两世的姐妹,我们应该相互扶持,但也仅此而已。”
虽然如懿的目光只落在窗外,却仍然能感受到海兰眼中那一点焰光渐渐熄灭。她不忍,亦不敢面对这样的海兰,转身欲离去。
然而才走到门槛处,便听见正堂外一阵喧哗,隐隐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绿痕慌忙掀了帘子进来,一脸的仓皇不安:“主儿,王钦来了,说是皇上口谕,召您去东暖阁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