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二）

纷纷扬扬落了几场雪后，因着冰天雪地出行不便，琅嬅免去了晨昏定省，其余妃嫔们也都闭门不出，只是躲在各自宫中取暖。

如懿却依旧风雪无阻地去向太后请安，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太后对如懿的态度不似从前冷漠，渐趋平和，偶有褒赞之言。

这日天还未亮，如懿忍着瞌睡离开了温暖的被窝，双手捧起冷水扑面，强自打起精神梳妆打扮，而后乘轿去往慈宁宫。

回至暖阁中，海兰初初醒转，正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打呵欠。

见如懿回来，忙起身上前替她摘下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牵着她的手往炕桌边坐下，以自己掌心的温度暖热她冰凉的手。

“姐姐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还要坚持去向太后请安，若是冻坏自己身子可怎么好！”海兰一壁嗔怪着，一壁命绿痕端来一碗糯烂的参片鸡汁粥、一盘金针木耳馅的豆腐皮包子并几碟酱菜，“姐姐还没用过早饭罢？快喝了这碗粥暖暖身子。”

“在慈宁宫处陪着太后用了些。”虽这般说，如懿还是饮了几口，随后搁下调羹指着寝殿内玻璃罩子里一簇干枯萎靡的姚黄笑道，“这些花儿娇贵得很，即便在暖阁里养着也活不久。今早我一起来，发现前些天儿种出来的一堆姚黄竟都枯萎了，仅余下一枝，赶忙小心翼翼地捂在怀里送去了慈宁宫。”

“姐姐这些天光顾着莳弄花草，一心向太后尽孝，却忘了于圣宠一事上下功夫。”海兰用绢帕为如懿轻拭一拭唇角，盯着她微微一笑，“自打入宫姐姐便再未侍寝，倒被皇后和贵妃占尽恩宠。宫中人最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照这样下去，以后莫说赏玩姚黄魏品，只怕连取暖的煤炭也没了。”

如懿拨着怀中蓝地缠枝花锦珐琅手炉上的小蒂子，漫不经心道：“皇帝不来也罢，好歹有着妃位的名衔，便是克扣又能克扣到哪儿去。”

“皇帝？如今姐姐已经不屑尊称，看来是真的对他失望了。”海兰轻笑出声，随即敛容正色道，“只是姐姐可知，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比如侍寝、争宠，这些是我们身在后宫不得不为之的命数。”

如懿黯然，怔怔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安稳一世，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海兰，我好累……”

“宫里的日子让姐姐觉得累？那姐姐有没有想过，外头的日子其实也是一样累。姐姐，你身世高贵，自闺阁起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可知平民人家的女儿是如何过活？她们生下来就不被重视，从小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苦日子，等一到年纪便被家人像物件儿似的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不仅要侍奉家主床榻之上，还要忍受当家大妇的毒打和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与她们比起来，我们至少还可以在这荣华锦绣中保有最后一丝尊严和体面，我们至少还有可以翻身的机会！”海兰用力地握住如懿的手，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姐姐，你可以厌恶皇帝，却不能不得到他的宠爱。趁现在，你们青春正好时，皇帝还对你有些情分——”

“海兰，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他，但他，从未对我有过真正的情分。”如懿微微摇首，微微上扬的唇角勾出一抹苦笑，空蒙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了然，“所谓的情分，不过是他在这段感情中得到的、付出的执念，他牵挂的、追忆的是曾经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与我无关。即便真的有，可他有那么多女人，得到过、经历过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感情，留给我的情分也实在少之又少，几可略去不提。”

海兰轻叹一息，失望道：“姐姐，你说这些话，便是还在意他了。”

“不，我想说的是，皇帝薄情，他的宠爱不可靠，我们只能不停地和别的女人厮杀决斗，这样的日子太艰险，我已经输了一次，这一次，我没有信心……”如懿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海兰伸出春葱细指抵上她的唇，轻嘘一口气：“姐姐不要胡思乱想，万事有我扛着，姐姐只要好好活下去，活到最后。”

如懿还欲说什么，外头的惢心慌忙进来禀道：“主儿，王公公求见。”

如懿稍感诧异，忙道：“让他进来。”

王钦进来打了个千儿道：“暖轿已候在外头了，请娴妃娘娘即刻去一趟养心殿。”

如懿和海兰对视一眼，颇为意外，海兰忍不住问道：“不知一大早劳动公公跑这一趟，究竟是何等要紧事？”

“奴才只是传令跑腿儿的，哪能知晓圣意，小主莫要为难奴才。总之此事与答应小主无关。”王钦皮笑肉不笑道，“还请娴妃娘娘勿要耽搁，即刻动身。”

如懿按住欲起身跟随的海兰，以眼神示意她安心，随后敛衣整容，启步向宫门口走去。

暖轿里狭窄窒闷的一方空间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如懿却能听得见细密的雪珠密密匝匝落在轿顶上的声音，“嗒”一声，“嗒”一声地敲打着她略感不安的心。

到底是什么事要在这样的天气、时辰宣她前去见驾？

只怕不是好事。

甫至殿前，便听里头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如懿褰帘而入，只见一个身着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女子伏在皇帝怀中娇声啼泣，而身着一袭明黄缠枝牡丹翟凤朝阳番丝鹤氅的琅嬅竟低首垂目，静立一旁。

如懿心头一沉，屈膝下去：“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哭声戛然而止，那女子缓缓坐起身，猛地转过头，一块面纱将她大半脸颊遮住，如懿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感受到那束目光似一把利剑向自己劈来。

“娴妃，听说你最近醉心养花，其中可有秋海棠？”皇帝并不令人赐座，开口便诘问道。

如懿不意皇帝有此问，思索片刻，答道：“臣妾最近的确在宫中养了许多花，并着意栽育了姚黄魏紫等名贵花草进献太后，但品种繁多，是否有秋海棠在其中臣妾亦不甚清楚。”

“你不清楚？本宫看你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高晞月的声音，如懿惊讶抬首，只见她转向皇帝哀泣道：“皇上，何必再问，此事已然明了，定是娴妃她们对臣妾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此番话说得如懿一头雾水，不明就里，还是一旁的琅嬅解释道：“慧贵妃容颜受损，经查才知香膏中被加入了秋海棠的花茎汁液，花房的宫人说满宫里唯有延禧宫中前些时候要了两盆秋海棠，因此特传你来问话。娴妃，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再回话。”

如懿心神一震，前世白花丹一事重现眼前，只不过这次容颜受损的不是白蕊姬，而是高晞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