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街上离开,回宫的路上如懿脚步飞快,将海兰甩在身后看也不看一眼,周身的气压如乌云盖顶、山雨欲来般低沉。
海兰因着在咸福宫长跪不起的缘故,膝盖酸痛腿脚不便,即便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如懿的脚步,心急地唤了几声“姐姐”,如懿也只作不闻。
直至延禧门门前,如懿猛地停住,海兰这才勉强赶了上来,正要开口解释几句,却被如懿抢先道:“东配殿已经打扫干净,可以入住了。”说完便扶着惢心的手快步往正殿去了。
海兰听得怔在了当地,最后还是一旁的绿痕扶着她回了自己的寝殿。
海兰本想再去辩解几句,又怕如懿正在气头上越发恼了她,只得忍耐着在榻上坐了,苦思让如懿消气的法子。
正气闷间,深翡花色金丝边帘子一掀,竟是如懿闪身进来。
“屋子里怎的不点炭盆。”如懿往海兰身旁坐下,拉过她的手,不觉蹙眉道,“手冰凉冰凉的,绿痕这丫头怎么也不知给你灌个手炉来。”仔细打量了一圈,愈发不满,向身后跟进来的阿箬责问道:“本宫说了要好生布置东配殿,有什么超出的用度直接从本宫处拨了过来,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不待阿箬张口申辩,海兰忙拉住了如懿的手,柔声劝道:“姐姐别怪她们,原是嫔妾自己不愿多事罢了。东配殿装饰得很好,嫔妾已然满足了。”
“也罢,这回就算了,往后若谁敢对有海答应半点不尊,那便是对本宫不尊,知道了吗?”如懿凌厉的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阿箬不由打了个颤,随即恭谨答应了。
阿箬退下后,海兰垂首低低道:“还以为姐姐生我的气,要把我扔到这东配殿再不理我了。”
“我要是真生气,不理你还来看你,看你还巴巴儿地带了上好的药膏来?”如懿从袖中取出一个描金合欢青玉镂花钵打开,一手蘸了些淡青色的膏体,一手撩起她的长衣往膝盖上抹去,“我只是气你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何苦去招惹高晞月,方才若我不能及时赶到,只怕你这脸蛋可就保不住了。”
“难道姐姐觉得我是故意挑衅贵妃娘娘吗?”海兰猛地扬起白玉芙蓉似的小脸,浑圆透澈的杏眼登时泛起一层水光,“姐姐,我没有去招惹她。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她,我给她道歉,可她还是不依不饶的,还要动手打我。”
如懿心下尚存一丝疑虑:“真的是这样吗?”
海兰点点头,雪白的贝齿在润红的唇上咬出一个印子,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却始终不肯落下,楚楚可怜道:“姐姐,我好怕,我只要一想起从前她们是怎么欺负我的我就害怕……”
“别怕,都过去了。”如懿心疼地揽过海兰在怀,沉吟道,“只是眼下实在不宜和她们正面起冲突,以后见面可要小心些。”
海兰从如懿怀里直起身,眨眨眼笑道:“无妨,经了这事儿,想来贵妃十天半月内都不会再出来了。”
果然,次日一早如懿和海兰去给皇后请安时并未见到晞月的身影。
琅嬅宝座左下空落落的黄花梨琢青鸾座椅显得十分打眼,还是玉妍先笑着问起来:“平日里请安慧贵妃一向是头份儿的殷勤,却不知今儿是怎么了?”
“慧贵妃偶感风寒,需闭门静养,只怕一时是好不了了。”琅嬅微微一笑,温和道,“眼看要入冬了,本宫已吩咐了内务府将各宫的地龙都暖上,也增了炭火份例,还望各位妹妹好生保养,切勿伤了寒。”
众人起身谢恩,又絮絮闲话几句,便各自散了。
离长春宫离得远了,海兰这才挽着如懿的手噗嗤一声笑出来:“姐姐,看,我说得没错罢。她犯了那样的忌讳,自然只能装病躲在宫里了。”
转入御花园,一阵裹挟着清冽梅香的冷风扑上面来,如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寒香如清冷碎冰般划过腔子,瞬间清醒了神智。
她猛地想起前世去见高晞月的最后一面……
如懿挥退身后一众宫人,牵着海兰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耳语道:“高晞月的病……也未必是装的。”
“不是装的?那难不成咱们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犯了病?就算她身子一向弱不禁风,也不致如此罢?”海兰疑道,随即嗤之以鼻,“她就是没病装病,无病呻吟,这点说辞姐姐你也信?”
“前世我忘了告诉你,高晞月的死从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如懿的唇慢慢贴近她的耳畔,呼出一口雾白的热气,“而是太医院所有太医共同‘努力医治’的结果。”
海兰的讶异惊骇只在一瞬间,很快恢复了从容面色,极力压低的声音中却忍不住带了一丝上扬的痛快:“原来如此,原来皇上也容不得她……”
“容不得她的未必是皇上,你再想想。”如懿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海兰正凝思细想,忽然指着不远处初初绽了几点花苞的梅树向如懿朗声笑道:“这梅花真香,不若折几枝放在宫里。”
如懿转首,只见绿筠一袭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迎风招展,扶着侍女可心的手朝她们走来,笑道:“我说你们走这么快做什么,原来是赶着赏梅来了。”
“妹妹不如一起?这梅花虽还没开透,倒也别有一番风致。”如懿忙上前扶住了她屈膝行礼的动作,绿筠便也摆手示意海兰免礼。
“我就不了,一会儿还要去阿哥所看永璋,得赶紧回宫打扮预备着。”想到即将见到自己的孩子,连日郁郁的绿筠面上满溢着欢欣愉悦的喜色,提议道,“不如你们同我一起去罢,见天儿闷在宫里有什么趣,等过几天下了雪,想出来逛也难了。”
“嫔妾的风寒还未好完,怕等下三阿哥沾了病气,那嫔妾罪过可就大了。”海兰取下绢子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还是让娴妃娘娘陪纯嫔姐姐一起去罢,嫔妾回去给三阿哥做些肚兜衣物,也算是略尽心意。”
绿筠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怜惜道:“也罢,才受了惊着了寒,是得在宫里好好养养。”
如懿有些担心,忙关切道:“怎么了?太医不是说好了么?”
“许是吹了会儿风,不碍事的,娘娘快和纯嫔姐姐去罢,也替嫔妾看一看三阿哥。”海兰温婉一笑,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如懿这才跟着绿筠走了。
海兰回至宫中,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对绿痕道:“去太医院请齐太医来,若是他没空,便另找一个叫做江与彬的小太医。”
绿痕忙答应着去了。
暖阁擦拭得窗明几净,几个炭盆中烧着上好的红箩炭,鎏金花鸟香炉里缓缓散出缕缕乳白香烟,清馨郁郁,静弥一室。
这些本不是一个小小答应能得到的优待,只因如懿郑重其事地吩咐了,延禧宫宫人这才不敢对海兰有丝毫怠慢之心,反而格外殷勤。
海兰这般想着,一股暖流直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清淡的沉水香都变得甜蜜,丝丝入骨,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这时正巧有花房的小太监们送了几盆山茶花来,海兰心情好,大手一挥便给了些赏银。
为首的太监最是会讨巧,愈加嘴甜道:“小主真是折煞奴才了,前些天娴妃娘娘为了种出姚黄,常挪动贵步去花房亲自栽培,也给了奴才们不少赏钱。奴才们便挑了一批开得最好的山茶花送来,也是一点心意。”说完便命几个小太监将手中花盆搁下。
海兰正懒懒地斜倚在酸枝木九节樱花杨妃榻上,手边支着几个攒心团枝花软枕,掀起眼皮略看了一眼,便道:“还是摆到外面去罢,屋里正点着香呢,乱了气味就不好了。”
首领太监答应一声,正要指挥几个小太监将几盆花搬出去,忽的又听海兰道:“等等,那两盆也是山茶花?”
首领太监顺着海兰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两盆秋海棠突兀地立在一堆山茶花花盆中,也不知是哪个糊涂鬼拿错了花,只得赔笑道:“这是秋海棠,原本只在夏天开花,是花匠们花了不少功夫在暖房里种出来的。”
“枝繁叶茂、绿肥红瘦,倒比那些小巧的花儿朵儿有意思,这两盆就放屋里罢。”海兰仍旧懒洋洋的。
那太监面上略有为难之色:“小主有所不知,此花虽好看,花叶却有微毒,并不适宜置于暖阁内。”
闻言,海兰不觉坐直了身子,微眯双眼:“既然有毒,你们还敢送来?”
“小主明鉴,此花毒性极微,只要不接触、食用花叶,仅作观赏,绝不会于小主玉体有害,若真是极毒之物,奴才们怎敢送来延禧宫呢!”首领太监慌忙跪下道。
海兰的乌沉眼眸深处蓄起一点流星似的亮光,须臾,她轻笑一声,对着地上的太监温和道:“好了,起来罢。既然无毒,放到外头院子里养着看看就是,你们的心意是好的,以后有什么稀罕花还送来这儿,本小主大大有赏。”
太监千恩万谢地去了,只留海兰一人望着两盆秋海棠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