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过了十月中旬,天气越发地冷,天色也暗得越来越早。
凛冽寒风在紫禁城的红墙碧瓦间疾行而过,呼啸着卷起满地落叶残花,一瞬带走了御花园中最后一点绽尽的绮丽秋色。
而此时的慈宁宫中却是温暖如春,一片春光旖旎。
福珈刚打起杏子红团福撒金锦帘进来,迎面扑来融融暖意,与外面的寒冷简直如天上地下一般,再看殿内彩致辉煌,堆绣锁金,四周锦笼纱罩泛着金彩珠光, 比之狭窄破旧的寿康宫不知好上多少。
这样想着,脸上不自觉含了喜盈盈的笑意,缓缓行至太后跟前,略一欠身:“奴婢已将些补品和赏赐送去了延禧宫,娴妃娘娘和海答应拜谢太后恩典。”
因着殿内地气和暖、遍笼暖炉,太后仅着一件梅艳色缂丝八团春花秋月衬衣,安坐于锦榻之上,案几上摆着一盆雕花盆景和一盆鲜花盆景。
“嗯。”太后眼皮微抬,沉声应道。
福珈笑吟吟道:“如今事已办妥,太后也终可安心了。”
“哀家有什么可安心的,生在这宫里,注定是一辈子操心劳苦的命。”太后轻嗤一声。
“所以太后今儿个才要给后宫立威?瞧把她们吓得,一个个花容失色、小脸苍白的。”福珈笑着打趣,随即眉心微曲,“恕奴婢多句嘴,其实太后要示威也无不可,只是实在不必掺和后宫那趟浑水。更何况是打压皇后贵妃,长娴妃的志气。”
太后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指着手边一盆碧玺珊瑚玉雕花道:“这是皇后送来的,说是什么让能工巧匠们用碧玺、珊瑚、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又熏了香的稀罕物件儿,你看如何?”
“模样活泼,几可乱真,的确是不错,皇后娘娘用心了。”福珈打量片刻,迟疑着道,“只是……”
“只是再精雕细琢,也是假的,如何能与真花相比?”太后接过她的话,轻轻一推,便将那盆玉雕推至案沿边,悬悬欲坠,转而拨弄起另一盆沾着露水的鲜花,目中含了微薄的赞赏之色:“倒是这姚黄,雍容华贵,玉笑珠香,不错。也是难为了娴妃,特意从花房那儿要了种子来,日夜浇灌亲力栽培,最后竟真让她在这时节里种出来了。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
福珈略一思索,旋即明白过来,恍然道:“太后是有意赞娴妃贬皇后贵妃,挑拨离间,使她们两虎相争,以此平衡后宫势力?”
“可惜啊。”太后仍旧自说自话,细白纤长的手指拂过轻盈薄纱搬层层叠叠的花瓣,“听说娴妃种了许多盆,最后也只余下这一小株,孤苦伶仃的。现下还是嫩生生的花骨朵儿,颜色也淡了些,还没开出劲儿来。欸,到底是年轻不经事,缺乏阅历。”
福珈摸摸鬓边一朵烧蓝米珠松石福寿花朵,目中一点灼灼笑意越发深沉:“奴婢是蠢人,太后就别跟奴婢打哑谜了。”
“蠢?哀家看你是越发人精了。”太后衔笑斜晲了她一眼,“说心里话,哀家是不喜欢如懿,更对之前她前往景仁宫祭拜一事耿耿于怀。此举亦有明褒暗贬、引人瞩目,使她成为众矢之的的私心。但这一次,哀家更希望她能以一己之力压制住皇后、贵妃二人。”
“皇后、贵妃都颇有家世,又得宠爱,贵妃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一向盲目跟从、顺服于皇后,若任由她们和她们的家族在后宫前朝一手遮天、横行霸道,后果不堪设想。且——”福珈双眉紧蹙,踌躇道,“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自然没什么不当讲的。”
“今儿请安过后奴婢转过角门,恰巧见贵妃、娴妃和海答应三个人似乎起了点冲突,在长街上当着下人的面争执不下,闹得很是难堪。”福珈顿了顿,“贵妃也是气昏了头,当众说起了浑话。”
“说什么?”
“贵妃以为是娴妃在您面前抹黑污蔑了她,很是愤愤不平,还说,说皇后娘娘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太后不过是——”福珈小心翼翼地觑了太后一眼。
太后的神色宁和得恍若一面明镜澹澹,反而饶有兴味地追问道:“不过是什么?”见福珈默默不敢言,她眉头微挑,抬手扶正丰厚云髻上一支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语气坦然自若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不过是一个有幸抚养了皇帝的庶太妃,一朝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是么?”
“贵妃还未说完此话,便被匆匆赶来的皇后带走了。”福珈垂首低低道,“太后切勿动怒,许是奴婢听错了也未可知。”
“不是你听错了,而是谁的耳朵都没听错。”太后轻轻一嗤,冷然道,“哀家是老了,但还没到眼盲心瞎的地步。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贵妃,只怕皇后亦是如此罢。不然怎么得了消息就火急火燎地往贵妃这边赶呢,安知不是欲盖弥彰!”
“只是奴婢有些疑惑,贵妃即使心存妄念,又怎敢这般大胆道出,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如此看来,娴妃和海答应倒有故意挑衅的嫌疑。”福珈见太后微有愠色,赶忙劝道,“为的就是想让太后对皇后贵妃心生不满,借您的手打压她们。只是娴妃这点小心思在您面前实在不够看,也是打错了主意。”
“哼,娴妃的心思可不小,尽管哀家心里明镜似的,可也不得不恨上她们了。”太后伸长了手将那假盆景够了回来,用力扯下几片玉制的花瓣,幽幽切齿:“尤其是高晞月,想当年哀家的端淑离京远嫁,这其中可有他阿玛不小的功劳呢。哀家只要一想起来……”
“太后……”福珈轻唤了一声,“端淑长公主已然远嫁,可您还得顾着柔淑长公主,万勿伤心过了头,须得善自保养才是啊。”
太后冰冷而怨毒的神色渐渐沉寂下来,像是蔼蔼云雾下笼罩的清冷月光,隐隐透出一丝黯淡的柔和,她痴痴喃喃道:“是啊,我的端淑,她早不在我身边了。可我总觉得恍惚就是昨天的事,一转眼,端淑就长大了,一转眼,她就要出嫁了。还记得她得知自己即将远嫁准噶尔的那晚,她跑来找我,我以为她会痛哭流涕地求我,求我不要将她远嫁。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就那么静静地陪在我身边,一夜坐到天亮。天亮后,她对着我磕了三个头,主动提出要嫁去准噶尔,临走前还笑着逗我开心。我的端淑,她是那么懂事的孩子,宁愿舍出自己嫁去那蛮荒之地,也要保住我的地位,不让我为难。可我这个做娘的,终究是没能护住她!”
新帝登基后,太后一向自矜身份,如今仅以“我”自称,想是伤心难过到了极致。
福珈亦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轻拍着太后的背,以沉默的姿态静静陪伴在侧。
良久,太后才略略止住哽咽,眼中的泪已然凝成了一层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冰,冰下暗流涌动,杀机隐现。
她轻轻拭去泪痕,目光转向被冷风刮得哗哗作响的窗扇,似是无意间感叹道:“不知不觉都快入冬了啊。贵妃身子一向不大好,不知道还能熬过几个冬天呢?”
福珈浑身一凛,旋即应道:“这,可就得看太医们的医术了。”看了眼太后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当然,也得看个人的命数了。”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太后深沉的目光仿佛透过格花六棱窗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唇角弯出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去把齐鲁叫来,就说哀家有事吩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