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贬（三）

琅嬅来到咸福宫时，晞月正伏在桌上抽抽搭搭地哭着，脚下散了一地的花瓶碎片。

一众侍候的宫人都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此刻见琅嬅来了，茉心赶紧让宫人们收拾干净下去，轻声提醒晞月道：“主儿，皇后娘娘来了。”

晞月闻言止住泪，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看向琅嬅，正要起身行礼，琅嬅已然上前一把按下了她，拉过她的手，关切中带着些歉疚：“快别闹这些虚礼了。脸还疼吗？太医瞧过了没有？”

“臣妾不敢，皇后娘娘教导，不论赏罚，皆是恩典，臣妾铭感五内。”晞月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淡淡道。

琅嬅察觉了她的疏远，低低叹一口气：“这话便是赌气了。原是本宫一时着了急，对你下了重手，你要怪本宫也无可厚非。只是妹妹，方才你实在是犯了大错！”

“是娴妃她们先来招惹臣妾的，珂里叶特氏那个小贱蹄子故意往臣妾身上撞，害得臣妾跌伤不说，还口出不逊，公然非议、侮辱臣妾的出身！明明是她们的错，臣妾到底有何过错！”晞月本神色疏淡，紧抿着唇，打定主意不开口，然而听得此言，还是被激起了情绪，忍不住忿忿嚷了起来。

琅嬅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再给她一耳光的冲动，尽量缓和着语气道：“贵妃，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娴妃她们是故意那么做的，为的就是激怒你对她们动手，引导你说出那些气话。届时她们再将此事闹到太后、皇上面前，给你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到时候别说你，就是你的父亲和家族只怕都难逃一劫！”

“臣妾……臣妾不过是推了她一把，随口说了句气话，后果不至于那么严重罢？”晞月微微吃了一惊，却犹自有些不服。

“太后训诫，你嘴上答应，转头便忘，又和娴妃、海答应起了争执动了手，你这哪里是和她们过不去，分明是和太后过不去！”琅嬅渐渐压低声音，“动手还是小事，你说的话那才是犯了大忌！适才若非我及时赶到，你接下来要说什么？说，太后不过是以嫔妃身份抚养皇上的庶母么？”

琅嬅乌黑眸底一点冷锐的光芒直直迫向晞月，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晞月心尖一颤，嘴唇抖动着，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皇上并非太后亲生子此事是真不假，大家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宣之于口。你道是为什么？只因皇上的生母李金桂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先帝误饮鹿血一时情动这才宠幸了她，这宫女肚子也争气，一夕之间便怀上了。圣祖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申斥先帝‘酒后无德、寡廉鲜耻’。因而被先帝视为耻辱，早年间一直养在行宫，直到被太后抚养，才算有了身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琅嬅略使个眼色，素心和莲心将窗扇掩上，随即退远了，方低声切切道：“李金桂身后也不过封了个官女子，连妃陵也不得入，陵墓至今远在热河。皇上虽有心追封，却碍于太后不得施展，更怕自己生母的身份为人耻笑，心中煎熬可想而知。你只知太后介怀，殊不知此事亦是皇上的心痛之处！”

晞月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手中一下一下扣着衣襟上的垂珠流苏，有些焦灼不安：“那臣妾岂非一言将皇上、太后都得罪了？”

“正是如此。贵妃，你从前在潜邸，少与太后接触，不知此人心性狠绝，城府深不可测。先帝晚年太后尚为妃嫔时，以一己之力扳倒景仁宫皇后，擅宠专权，位同副后，在前朝后宫都颇有势力。皇上初登大宝，也不得不顾忌她三分。今日你的话若落在她耳中，又不知要生出多大是非。便是她不计较，皇上为着颜面，也定会发落了你。轻则失宠降位，重则抄家斩首！其中利害，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罢！”琅嬅面带复杂地看了晞月一眼。

听到此处，晞月方知道怕了，面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下去，有冷汗顺着她的脖颈涔涔而下，濡湿了水色芙蓉领子。

她向着琅嬅扑通跪下，连连磕头不止，口中不住求饶：“皇后娘娘救命！臣妾知道错了，还请皇后娘娘开恩救救臣妾和臣妾家族罢！”

“好了，快起来，本宫此番前来便是要帮你的。”琅嬅拉她起来，伸手抚了抚她还未完全消肿的面颊，温声安慰道：“你放心，本宫已经吩咐了那几个宫人不许乱说，这件事到了本宫这儿便是最后了。说来是本宫不好，一时气急手上失了轻重，也是为了做做样子给娴妃她们看，不然怕她们闹起来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晞月原本心里对琅嬅的那点隔阂此时全化作了感激，哽咽道：“臣妾该死，竟误会了娘娘一番好心。”泛着泪的眸中倏忽闪过怨毒的锋芒，她转而咬着唇恨声道：“好个娴妃，竟这样会算计人！若非皇后娘娘及时赶到，臣妾差点儿就着了她的道！”

“娴妃本就心机深沉，又与你我结怨已久，此次设计不成，也不知往后又会在背后使什么阴谋诡计。妹妹，以后可得多加小心防备，切不可再似今日这般意气用事，中了她们的圈套。”琅嬅安抚地拍了拍晞月的手，“妹妹这两日便对外称病，暂且避避风头罢。”

“娘娘是为臣妾着想，可臣妾真是咽不下这口气。”晞月嫩白雪腮上透着明显的巴掌印，胸口起伏不定，气得眼圈赤红，“今日的仇，臣妾迟早要报回来！”

琅嬅眸中一抹暗色缓缓流动，唇边的笑却愈发温和：“好了，不要说气话，等到了时机本宫会帮你的，绝不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说毕招了招手，素心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描金珐琅叠翠骨瓷小圆钵奉上前，赔笑道：“这是用海棠、梨花和栀子拧出花汁兑了茯苓、益母草、白花丹制成的药膏，最要紧的是加了南珠、马珂用玉锤研磨而成的粉末。贵妃应当知道，这南珠、马珂皆长于深海之中，是千金难求的无价之宝。既能消肿化瘀，又能养颜美容。皇后娘娘打了小主，事后不知道多后悔、心疼呢，赶忙翻箱倒柜地找了这些自己都不舍得用的好东西来，特令齐太医为您调制了这药膏。贵妃小主用了之后定能容色焕发，貌美更甚从前。”

晞月接过瓷钵，愈发感动：“皇后娘娘一向不事奢华，如今却为臣妾破了例，臣妾真是感激不尽！”

琅嬅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笑着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方起身告辞。

回到长春宫，琅嬅笑得几乎要发酸的脸沉了下来，抬手便将莲心端来的白粉地油红开光菊石茶盏砸了个稀碎，把莲心吓得立时跪伏在地，磕头求饶。

还是素心明白琅嬅的心思，让莲心收拾干净下去，自己倒了一盏热茶，笑吟吟递到琅嬅手中：“皇后娘娘消消气。”

“消气？本宫看了她那蠢样儿就来气，还怎么消气！”琅嬅将茶盏往小几上重重一搁，瞬间泼出小半茶汤来，“交代她的事没一件办成，反被别人一算计一个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自己作死也就罢了，还敢空口白舌的攀扯本宫！犯了错也不自知，还好意思委屈？本宫看她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贵妃向来是火爆脾气，一点就着，又兼病痛在身，要奴婢说也不能全怪贵妃，要怪就怪娴妃实在是用心险恶，防不胜防。”素心取下绢帕擦拭干净茶几，软声劝道，“娘娘放心，长街上当时就那么几个人，奴婢已经警告他们，不许乱说，也特意去了趟延禧宫，提点敲打过娴妃她们。此事到此为止，太后她老人家不会知道的。”

“呵，但愿如此。”琅嬅冷笑一声，静了片刻，疲倦地闭上了眼，喟然低叹：“素心，你说，拉拢慧贵妃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本宫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慧贵妃固然愚昧，但也正是因为愚昧才好控制，留着她对付娴妃总比让娴妃一家独大、占尽恩宠的好。”素心替琅嬅轻轻揉着太阳穴，沉吟道，“娘娘何必动怒，更不必担心被她连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枚棋子，用的好便用，用不好弃了就是。娘娘只管布局，她们不过都是您手里的傀儡，您要她们怎样她们就得怎样。”

琅嬅在素心轻柔的手势与甜蜜的奉承中渐渐松懈下来，昏昏直欲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