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贬（二）

经了太后这一番严厉申斥，晞月最后竟都不知是怎么出的慈宁宫，高高的花盆底几乎要踩不住似的，脚步虚浮晃荡，全靠茉心在旁稳稳地扶住了。整个人从里到外已然汗透了，一阵寒风迎面扑上来，冻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好性儿的太后，发起怒来会如此令人畏惧。那种来自周身气质和底蕴的威压，还有那锋锐如刃的眼神，晞月只要一想起来便觉遍体生寒。

想起当年自己父亲为端淑远嫁一事向皇帝进言，焉知太后不是暗中记恨着呢？

神思恍惚间，不知是谁猛地从背后撞了上来，晞月不防，脚下一个不稳，重重跌倒在地，连发髻也歪了一歪。

晞月向来养尊处优，皮肤最是娇嫩不过，被这一摔，膝盖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一旁被连带着摔倒的茉心赶紧爬起来去看晞月，只见晞月抱着膝盖，痛得说不出话，茉心仰头去瞪站在她们面前的海兰，怒道：“海答应，你这是做什么！”

“对不住，贵妃娘娘，嫔妾不是有意的。”海兰略略躬身福了一福。嘴上虽这么说，可那语气却淡淡的，毫无歉意，也并无要去相扶的意思，只是束手立在晞月面前，冷眼看着彩珠彩玥几个侍女慌不迭扶了她起来。

晞月缓了片刻，方有力气发作：“不是有意？本宫看你分明就是故意！”

“娘娘怎会如此说？嫔妾可真是冤枉了。”海兰衔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渐渐靠近晞月，“请问娘娘，嫔妾与您无冤无仇，无缘无故寻衅滋事，嫔妾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蓄意报复——”晞月正在气头上，稀里糊涂地接了话，说到一半才觉出不对来，忙捂住了口，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海兰怎会让晞月有退避的机会，伸出手一把捏住了她的肩，力气之大，使她挣脱不得。

晞月挣扎间触及海兰冰冷的眼神，不知怎的，心虚转为后知后觉的害怕，便不敢动了，只是梗着脖子嘴硬道：“是啊，本宫与你无冤无仇，更不曾做过什么，要说你是为什么，个中原由，那便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海兰的嘴角蓄起一点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靥，沁到了她的眼底，可那笑却是冷冰冰的，令人不寒而栗：“那便是了，贵妃娘娘是自己摔倒的，可不关嫔妾的事，毕竟嫔妾问心无愧。”

海兰刻意咬重了“问心无愧”四个字，冷冷地剜了晞月一眼，转身离开。

晞月眼见她这般挑衅，怒火逐渐升腾，盖过了原先的那点心虚，朝着海兰渐渐远去的背影扬声喝道：“站住！你给我站住！”

海兰恍若未闻，继续向前，晞月挥手示意双喜上前拦下她，碍于腿上的伤，只能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踱至海兰面前。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摔倒了还要栽赃嫁祸嫔妾么？”海兰睁着无辜而惊惶的眼，“当然了，贵妃娘娘位高权重，家里又刚抬了旗，您就算指鹿为马，只怕也没有人敢说半点不是罢？”

高晞月倒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上涌的怒气，声音从急促的呼吸中一点一点挤出来：“你也知道本宫位高权重，那你还敢故意找本宫的茬？”

“为什么不敢？你不会真以为抬了旗就能摆脱包衣奴才的身份了罢？”海兰忽地靠近她，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高晞月，你德不配位，即使抬旗的荣耀也不能抹去你身上那股小家子气，论身份，你连嘉贵人那个贡品一般的贡女都不如。论人品，只怕花房里辛勤劳作的宫女都比你要高贵许多。”

晞月眸中瞳孔骤缩，仿佛有熊熊烈火燃起，烧得她双目通红。

晞月不是不知道，汉军旗包衣出身一直是她为人诟病的污点。讨好皇后，争取恩宠，她已经拼尽全力地挣脱、抹去，可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一个身份低微的答应一手揭开，揭开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这荣华锦绣下遮盖着的伤疤。

被羞辱的气愤、怒火还有些许委屈直直冲上头，她顾不得这是慈宁宫外，也顾不得太后的教训，高举起手便要狠狠向海兰脸上批去。

莹白的流光一漾，珐琅猫眼晶护甲在空中迅疾划过，这一掌下去，势必会在脸颊上留下两道血痕。

海兰却毫不躲闪，反而扬起了脸，唇边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静待着这一退避不及的掌掴。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掌风戛然而止，停在了距离海兰颊侧分毫之处，海兰愕然转首，却是如懿死死捉住了晞月的手，替她挡下了这一巴掌，含笑温声劝道：“这儿是人来人往的甬道上，旁边就是慈宁宫和养心殿，贵妃娘娘还请三思而后行。”

这话若换了别人说，晞月也许还听得进去，可偏偏是如懿，偏偏是从她最讨厌的死对头口中说出，便是忠言落在耳中也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和威胁，使得她怒火不减反增。

晞月用力甩开如懿的手，气咻咻道：“怎么？你还想拿皇上和太后压本宫不成？”

“贵妃娘娘一向得皇上宠爱，自然不必顾忌皇上，只是方才得了太后的教训，怎么着也得收敛些了罢？”海兰抢在如懿前头说道，柳眉飞扬，唇角勾出一个轻蔑且不屑的弧度，十足十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憎面目。

“大胆贱人！敢对本宫口出狂言！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妃，别说你，就算太后训斥又算得了什么！”晞月忍无可忍，冲上前不管不顾地搡了海兰一把。

彼时恰好有几个宫人路过，茉心有些畏惧地环顾四周，凑到晞月身边想劝一劝，却被她一手挥开，她转而指着如懿怒声道：“还有你，娴妃，别以为讨了太后欢心在太后面前抹黑污蔑本宫就能压制本宫，皇后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太后？太后不过是——”

“住嘴！”晞月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严厉的呵斥截断，三人回首望去，却见琅嬅带着一众宫人正疾步朝她们走来，面色隐现愠怒。

晞月见了琅嬅便主动迎上前去福了一福，正要开口分说，不料琅嬅伸手便抽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晞月立时呆若木鸡，连反应也忘了，如懿和海兰见状也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赶忙上前欠身施礼。

琅嬅看也不看她们，只是对左右宫人厉声道：“贵妃旧疾复发，胡言乱语，来人，还不快把贵妃带下去好生休养！”

待素心和莲心将晞月半架半扶了去，方缓了口气转向她们道：“今日的事你们受委屈了，只是太后才嘱咐过，叫咱们姐妹和睦相处，若让太后知道了恐生不喜，所以此事暂且不宜声张。你们是识大体的人，不比贵妃，一向是使性胡闹惯了，不过本宫会好好教导、督促她将《女诫》抄上百遍，给你们一个交代。”

见琅嬅脸色铁青，如懿和海兰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诺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