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萍诗难得过了几年清静日子,战争结束前在檀香山,战争结束后回了巴黎。
转眼间,已是九个春秋轮转,世界大战早已结束,阿尔伯特英勇的战斗,最后死在了直布罗陀海峡的上方。
那如亚瑟王一般太阳金色的头发和湛蓝色的眼睛,最终葬身大海。每每想起他的意气风发,想起他身上孟萍诗所羡慕的活力与健康,孟萍诗就一阵难受,他曾在自己最痛苦时安慰自己,和前几年在精神病院里自尽的戴安娜一样,是她在法国珍贵的朋友。
而如今,她又要送别一位故人了。
一九四九年
她去了一趟重庆,五十四岁的她因为这几年的舒心生活容貌改变并没有很大,她的头发没比当年花白多少,只是眼角新添了几条皱纹。
相比之下,徐明观就完全是一个老头子了。
他的头发白了很多,几乎是全白了,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耷拉着眼皮,与当年孟老先生评价的面如冠玉,霁月清风,相差甚远了。
他看见孟萍诗来,没精打采的招呼了她一声之后又让佣人给她倒了杯茶。
孟萍诗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
“不怎么样。”
孟萍诗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说:“你要好好养病。”
徐明观别过头去看向窗外,他躺在床上,一身棕色睡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孟萍诗说话。
孟萍诗说:“刚才在院里,看见了一个小姑娘,是你女儿吗?”
“是。”
“真可爱。”
“谢谢。”
“多大了?”孟萍诗再问。
“……七八岁了吧。”
“孩子的年纪你个当父亲的记不清?”
徐明观把目光转回来,叹了口气,孟萍诗劝解他:“你应该多珍重身体,好好陪孩子。”
“孩子有她妈妈。”
又是一阵沉默,孟萍诗问他:“你不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没什么可高兴的,你又为何这样愁苦?这不利于你养病。”
“萍诗,你说,为什么她不是个男孩子呢?”徐明观悲哀的问。
孟萍诗觉得莫名其妙,她问:“你……希望她是个男孩子吗?”
“如果她是个男孩子,我就能放心的走了。”
“你说这话!男孩女孩有什么要紧?”
“她要是个男孩的话,我就用不着担心我死了之后她和她妈受人欺负了。”
“恕我直言,你太太不像一个能受欺负的人。”孟萍诗宽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孩子以后过得说不定比咱们都好。”
“我又想起来第一次见你,真是跟梦一样,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徐明观换了一个话题,摇头轻叹。
孟萍诗故作生气的开解他:“你今年才多大岁数?我还没觉得我老呢,你别老想自己活不下去,你这病又不是什么大病,我都听说了,就是疏于保养,郁结于心,你好好休息就是了,总是想这么多干嘛?”
“我能感觉到,我是走到了生命尽头了,没事的,能治就治,治不了就算了,兴许能好也不一定……好好歇歇,难得不这样累,我说这挺好……”这番话像是说给孟萍诗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语气也虚无缥缈,像是吟起诗来,“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他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孟萍诗正打算出去,他却又睁开眼睛,对孟萍诗说,“现在国内局势动荡,若是我死了,还请你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扶帮扶我的家人。”
孟萍诗定定的看了他好久,最终点点头,不过心里依然不相信徐明观会死。
“多谢你,多谢你。”
当天晚上,孟萍诗回去了萍园,孟林兰来见她,姐妹多年不见,孟林兰已经四十四岁,她也成为了母亲,看着她幸福美满,孟萍诗感到了些许宽慰,就像她支离破碎的人生也会因此圆满一样。
当孟萍诗问孟林兰她过的是否幸福时,孟林兰说:“他们是我两段断裂的生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孟林兰如是说,“我的儿女,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孟萍诗想:她是一个好母亲,她值得拥有美满的人生。似乎每个人无论是生是死都找到了自己正确的道路,可我自己的道路在哪里呢?
孟林兰问她:“如果你当初选择了姐夫,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你现在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我只会过得痛苦,怎么会快乐?”孟萍诗反问道。
“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啊,如果当时你的孩子出生了,现在多大了?”
孟萍诗低头想了一下,说:“它大约是一九一七年出生……现在都三十二岁了。”
孟林兰笑了笑:“你现在恐怕都会有孙子孙女了。”
“我不喜欢小孩子。”孟萍诗说。
“怎么会不喜欢小孩子呢?渴望当母亲是女人的天性,你看着它小小一个缩在你怀里,你看它长大成人,这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唉,是啊,说什么都晚了,不过,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嘛,你现在过得开心一些,过得好一些,比什么不强?”
孟萍诗低头不语,摇晃着香槟酒杯,良久,她抬起头,对孟林兰说:“是啊,过得开心一点,比什么不强?可我的人生,就像是焚过香的香炉里飘出的那一缕烟尘,雾蒙蒙啊渺茫茫,前途未卜,不知归处,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的。”
孟林兰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就听见她又说:“五十余年啊……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五十余年……回首往事,似梦如烟,竟然一事无成,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就连母亲,我也是当不成的啊。”
“你留下了很多,公司没有你根本走不到今天啊,你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的。”孟林兰如是宽慰她。
“可那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与慰藉!反而在尽头有无数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