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遐从小人缘就不好。
她嗓门大,不端庄,到处乱惹事,不爱学问绣花也不爱花花草草。
她母亲早就对她失望了,一心一意培养她的姐姐郑迩。
郑迩是闻名燕国的美人,才学非凡,美貌无双,人人都夸赞郑迩,人人都说郑迩好。
这样完美的郑迩,人生只有一个污点,她的妹妹郑遐。
燕国尚风雅,大家都不喜欢郑遐。
坏孩子只能和怪孩子玩。
郑遐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鹿星非。
鹿家一家都是怪人,鹿星非的父亲很早就辞官去做道士了,她母亲也是道门俗家弟子,她在里面反而显得不奇怪了,况且除了外人,她家里的人对她的怪里怪气一句话也不说。
郑遐很羡慕鹿星非,除了一直追求的所谓仙缘,她什么也不在乎,有几次她还掐手指帮她找到过丢失的东西。
但是郑遐不太敢和鹿星非走得太近——郑遐小的时候胆子小,鹿星非说她能看到鬼。后来她渐渐不怕了,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懂得人心比鬼怪可怕得多。
郑遐和鹿星非的友谊持续了很多年,直到郑遐嫁人生子,鹿星非独自搬去了苦寒之地沧海边上,继续修道。
飘飘荡荡,郑遐慢悠悠地赶路,夜晚在月亮的照拂下沿着内心的感应行路,若是那天阴云密布看不到月亮,她就会很失望,白天就躲进槐树或者地底下休息。
终于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宅院,白墙青瓦,倒是很有南方的风格。
门上贴着两扇门神画像,凶神恶煞地盯着她。郑遐有礼貌地敲了敲门,她的手直接穿门而过,一阵风吹来,门倒是自己开了,原来没上锁。
郑遐好奇地飘进去,宅府里连一个守夜的下人都没有,她一路径直来到后院,果然见那里盘腿坐着一位绾发的年轻道姑,她身前是一张桌案,上陈香炉法器,看起来正在作法。
“怎么才来?路上能走这么久?”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面目熟悉,果然是鹿星非。
她一感知到郑遐的死讯,就在远方呼唤她,还专门为她留了门。
鹿星非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痴痴呆呆的新生阴魂,冷笑道:“怎么,一见到你的孩子就挪不动脚,竟然活生生耽误了这么多天?”
“什么?什么孩子?”郑遐已经忘掉了她的儿子。
“没什么。”
鹿星非立刻改口,暗自庆幸她没有停留更久,不然一旦让她回到对陈融充满情意的时候,还得再等半个月用来遗忘。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
“不然呢?”鹿星非掀起她的裙子,“你已经没有脚了!”
郑遐低头看了一眼,惊叫出声。
过一会儿,她接受现实,沿着鹿星非飘来飘去:“我竟然死了?我是怎么死的?”
“你三两年都不来信,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死的?总不过那几段冤孽,自己想呗。”
郑遐沉默。
滴滴答答的眼泪大朵大朵落在地上。
这段记忆里的郑遐恐怕处于最失意的时刻,鹿星非自知失言,立刻找补道:
“好啦好啦,别多想,我看你脸色这么差,肯定是自己病死的——这些天我给你做了件衣裳,你快来看看好不好看。”
郑遐破涕为笑:“你什么时候又会做衣服了?”
她记得,鹿星非一绣起花来,眉毛就皱得比山还高,一盏茶不到,手指上的针眼就能比下的针还多。
鹿星非从案上取下一包东西,展开抖了抖,原来是一件纸罗裙,纸质温莹,在月光下散发浅浅的光斑。
“绣花我不会,剪裁画画总不会出错。”她将那件纸裙投入火盆,“快试试吧。”
郑遐弯腰拾起,那张单薄的纸竟在她手中变成蓝色的纱裙,裙上暗纹闪光簇簇,裙尾点缀了一圈金色的蝴蝶。
她爱惜地披上新衣,嘴上却埋怨着:“好过时的样式,你做点新的嘛。”
鹿星非笑了下,撑开一把伞:“要你多嘴,天要亮了,快快进伞。”
郑遐有些犹豫:“我们毕竟人鬼有别,我跟你接触会不会害了你?”
印象里,她好像就这样伤害了别人。
鹿星非在衣摆上掸干净了手上的香灰,帮她擦掉眼角未干的泪痕,尔后握住好友冰凉的手腕:
“我是修道人,你区区一只小鬼,还一点道行没有,伤不到我。”
“没关系的,郑遐。”
她温声说道。
郑遐踌躇进了伞,觉得疲劳极了,大睡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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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她揉着眼睛钻出伞来。
“星非,你还未睡?”
鹿星非在收拾行囊。
“你醒啦?”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你尝尝这些香烛,喜欢哪个我多带点。明天我们进了观里就不方便自己挑了。”
伞架周围燃着些线香蜡烛,郑遐凑过去都闻了闻,扭过头来问她:
“这是怎么?你要搬家?”
鹿星非将一连排的蜡烛都滚进箱匣里:“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闭关修炼,算你走运,可以去青云观里免费蹭香火。”
皇帝起驾犒劳西北驻军这么大的事,她怎么现在才知道?
“还有几天就闭门了。”鹿星非试着背了背行李,絮絮叨叨道,“……要带的东西很多啊,青云观在济南,我跟那儿的观主认识,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帮帮我们……时间太赶了——鬼的脚程快,我教你一招遁地术,你上我身来施展。”
郑遐默默听着,稀薄的烛烟袅袅萦荡在她周身。
她记起来自己是病死的,却记不得死在哪里了。
鹿星非给她伞容身,却没给她刻牌位。
她想一定是有仇家在找她们,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星非的。
挤进鹿星非肉身的时候,郑遐还在想:
她死了家里会不会惦记她呢?
阿娘不好说,爹爹总要喝两天闷酒。
可怜迩迩,她常年节食身体不大健壮,希望不要哭伤身子。
陈融会记得她吗?不知道他最后会娶了谁,就先祝他百年好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