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个撑伞的道姑停在青云观门前,她面色灰白,形容狼狈,脚上一只鞋子都磨破了两个洞,显然奔波良久。
郑遐没学会遁地术,这两天她驱着鹿星非的两条腿死命跑,不说鹿星非的腿怎么样,她自己都累得几乎消散。
得知已经到达目的地,鹿星非的意识占据上风,她捂着腿呲牙咧嘴靠在门上,一边拍门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
“开门!开门!”
不多时,道馆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道童伸出头:
“这位道友,青云观从上个月起就闭门了,至新年都不会接纳信士。”
鹿星非瘫倒在地,闭着眼睛喘粗气:“我、我道号有为,跟你们观主认识……”
道童抱歉道:“观主前月观星,预感到这个月有恶缘上门……”
……知道她要来,所以才提前闭门吗?青木子真的滑得没边了!
鹿星非强撑着坐起来,原地卖惨:“小道友,你看我千里迢迢来了这里,不说进门坐坐,起码也给我杯水喝,我脚底水泡挤水泡,也没有药涂——”
她话没说完,道童闭门落锁。
过一会儿,侧门重新开启,他提了个托盘放在鹿星非面前。
清水一碗,馒头两个,银针一根,金疮药一瓶,干净布条若干。
鹿星非骂了一句。
道童缩回门里,留下一个怜悯的眼神:
“师叔祖让我提醒道友:引魂术是歪门邪道,还是尽早放它归家吧。”
吱呀一声,门又关上了。
——星非,你没有在玩弄邪术吧?
郑遐担忧地问,她怕自己给朋友招来祸端。
鹿星非骂她两句,将她收回伞里去。
附身的鬼魂离去,她身上一松,却是彻底脱力了。
鹿星非喝了点水,恢复了些力气,就脱鞋子处理脚底的伤。
才不是呢,她这里就是郑遐的家。
鹿星非嘀咕着。
她摩挲了下油纸伞卷边的地方。
叫她回那种地方去的话,还不如不去。
郑遐的家就在这里。
**
——你是我的朋友,我还能害你吗?
——好了好了,你别哭呀。
**
鹿星非实在没有力气再赶路,再说郑遐虚弱到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她们在山脚住下。
半夜时分,等郑遐出来了,这对好朋友就说说话,好得跟从前的日子一样。
哪怕月下的影子,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
大半个月后,一队兵马悄悄包围鹿星非下脚的院子。
等鹿星非发觉时,陈融已经站在她门外了。
月华入水倾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的眼睛陷入深不可见的黑暗里。
皇帝亲至。
鹿星非后知后觉地弯下膝盖。
“……参见陛下。”
郑遐坐在桌边,好奇地看鹿星非跪下,她打量的目光落在陈融脸上,惊叹道:
“星非,陛下好年轻呀!他长得真像陈融!”
陈融扫过空荡荡的室内,眼神在桌上的两个杯子上顿一下。
脚步绕过鹿星非,他坐下,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却还是满满的一杯。
有内侍弓腰进来想换去茶水,陈融挥退了他。
“起来吧。”他和颜悦色地对鹿星非说道。
郑遐早在陈融走向桌子的时候就惊慌地起来跑到了鹿星非旁边,这会儿她站起来了,就缩在她背后紧紧贴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观察。
鹿星非感到背后一片冰冷,一股寒气擦着耳朵过去,她知道这是郑遐的气息。
而她脑子不好的朋友还在她耳边细声细语地喃喃:“怎么办星非,我刚刚没有向陛下行礼,等到了下面阎王大人不会治我的罪吧!”
“我记得你。”皇帝抿了一口面前的冷茶,这么说着,用了普通人的自称。
茶叶很低劣,茶味淡到几乎没有,他微微皱了眉毛。
“她在这里吗?”
“什么?”
“远远,她现在在这里吗?”皇帝面无表情重复一遍。
鹿星非悚然一惊,“陛下说的什么,草民不明白。”她低头。
陈融笑了一声。
郑遐有些害怕,她想回到伞里去,但伞在陈融脚边。
“星非,我想睡觉了。”她向好友求助。
鹿星非一个头两个大,她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能查到这儿。传闻皇后早已下葬,民间也着起素服,陛下眼巴巴地追过来作什么?
郑遐指着伞,鹿星非也下意识看过去,陈融捕捉到她的视线,拿起来打量。
伞柄入手寒凉,冰得不对劲。
是一件阴物。
“她在这里?”陈融手指划过泛黄的伞骨,和开始破烂的伞面,语气不明,“你让她住在伞里?”
郑遐透墙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着急地跟鹿星非告状:“外面有东西,我出不去了!”
完蛋。
鹿星非破罐子破摔,语气干巴巴的:“……现在不是了,陛下您真龙之气,百邪不侵,沾染了您的气息,术法一破,现在这把伞已经毫无用处。”
她揉了揉脖子,心灰意冷的样子。
陈融想起他被白日被青云观拒之门外,观主青木子转交给他的一块玦。
——“透过玉孔,可见所寻之物。”
他举起玉玦,透过那个小小的圆孔往前看,两眼所见之景竟截然不同。
鹿星非空荡荡的背上趴着一个女人的魂灵,她手臂缩得紧紧的,头依赖地偎在她颈边,两眼泪珠汪汪,饱受委屈的样子。
她看起来那么白,那么瘦,那么轻。
“远远……”
郑遐抬头惊惧地与他对视一眼,低头说了些什么,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听不见。
鹿星非轻声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他看不见你。”
从陈融没有透过玉玦的那一只眼里,确实什么也没有,能看见的只有鹿星非突然自言自语的古怪一幕。
而从他的左眼,女鬼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说了一段话,说着说着突然笑起来。
他想,她的笑声一定像银铃一样。
向来这样。
她依然跟以前一样。
他却看不见,听不到。
郑遐:“哎呀,差点忘记我已经是鬼了。所以我现在当他面说他坏话,他也听不见,对不对?星非,原来死了也是有好处的嘛。”
她抬头,却见陛下眨眨眼睛,左眼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