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遐小的时候,经常把自己的名字错写成瑕。
这或许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她的命运,她后来常常想。
她病得快死的时候,多么想见儿子一面啊,但那几位怕给孩子过了病气,于是人人都拦着,人人都说:
“娘娘,等过些日子身子好了也不迟啊。”
她只好日日在无尽的期望中祈盼。
她的儿子,来雨,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她多么想念他软乎乎的脸蛋、奶声奶气的嗓音、细软细软的发丝。他才四岁,已经学会了很多道理,明明还稚嫩得能被任何一个人轻轻捏死,却已经学会了故作老成地趴在她怀里宽慰她,他说——
……他说什么来着?
郑遐挠了挠头皮,苦思冥想一番。
新生的魂灵往往记性不大好,这些往日的记忆会随着时日越来越稀薄。
她想不起来,索性抛下死去了两日的身躯,哼着小调去找儿子了。
爹爹从前总摇着头数落她:“郑遐啊郑遐,你看看你,整日偷鸡摸狗,哪有个姑娘样,以后谁肯娶你,谁肯放心把孩子交给你教养?”
她生的孩子,自然她自己来养,谁能从她手里夺走呢?
这些天她走遍了宫殿的每一处角落,儿子从前住的偏殿一切摆设如前,却始终不见来雨的踪迹,她便出去探一探。
脱去了躯壳的束缚,她身轻如燕,似乎轻轻一跃就可漂洋过海,伸手可触及明月的光辉。
她经过跪在灵堂边上的宫女太监,正在哭泣的大宫女感到耳畔一阵清风,莫名地停了一瞬。
郑遐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再见啦,小玥。
郑遐像一只风筝,轻飘飘地荡到一处宫殿停了脚。
她听到了熟悉的哭叫。
宫人在劝慰:“太子殿下,都这么晚了,皇后娘娘已经歇息了,还是明日再去探望她吧!”
老嬷嬷怀里的孩子六七岁,看起来那么像她的来雨,整张小脸糊上鼻涕泪水,又更像了。
孩子沙哑着嗓子要母亲,被老嬷嬷抱着背着哄了足有一两个时辰才哭累了睡过去。
安顿好他,宫人们切切私语:
“唉,母子连心,皇后娘娘前天才过了身,小太子就感应到了,连着两天都闹着要见娘娘。”
“嘘,陛下叫我们瞒着,太子聪慧,不可让他察觉到分毫……”
郑遐困惑地穿过殿门,这么说,这是她的儿子?来雨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还做了太子?
寝间小主人已经睡下,但留了一盏暗暗的小灯。
不错,不错,来雨怕黑。
郑遐痴痴地望着男孩颇不安稳的睡相,这正是她的孩子,她病了多久?来雨都这么大了?
男孩翻个身,睁开了眼。
“娘亲!”他惊喜地出声。
郑遐示意他噤声:“好孩子,娘放心不下,悄悄地来看你一回,不要叫他们知道了。”
“来雨知道。”他通红的眼角又沁出泪花。
“不哭不哭——”她轻轻挨在他榻边,哄他。
陈来雨幸福地埋在被子里,半睁着眼听母亲给自己唱童谣,生怕她走了。
也就没有看到,他思念着的娘亲素裙下没有脚。
郑遐给他唱了半宿的歌,陈来雨半梦半醒间,满足地问她:“娘亲,您明天还来吗?”
郑遐毫不思考:“来!”
她连着来了几日,给孩子唱歌讲笑话,把他逗得咯咯笑。
宫闱间传起了私话,说是故去的皇后娘娘牵挂年幼的太子,夜夜来相缠。
这流言在陈来雨突兀地病后发展到了顶峰,甚至惊动了皇帝。
郑遐很后悔,陈融说得对,她总是太宠着孩子。
昨日陈来雨久违地撒娇,说想抱抱她。郑遐实在拒绝不了他闪闪的目光,把他搂在心口狠狠亲了几口。
等到陈来雨红着脸嚷嚷冷,已经作了鬼的娘亲才舍得将他放下。
还不到天亮,陈来雨就发了高烧。
一番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太医捻着胡须说不清病因,郑遐才意识到,她现在对于孩子来说已经是大大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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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终于处理完了政务的皇帝亲自来看望太子。
郑遐心虚地躲在帷帐后,记挂的眼神胶在儿子通红的脸颊上。
太子身边伺候的人低声汇报情况,年轻的皇帝挥退了他们,独自与儿子相处。
“娘亲……”陈来雨喃喃,“娘亲给我唱歌……”
皇帝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陈来雨睁开眼,看清楚眼前人轮廓的瞬间眼神失望。
皇帝握着他的手,低声唱了一小段小调,歌声清朗。
孩子没多久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还时不时哼唧一声娘。
三天了。
皇帝的视线威严地扫过寝殿一周,眼睫颤了颤。
走前,他从身上解了一块玉下来,镇在孩子枕边。
半晌后,郑遐才走出来,她盯着那块熟悉的玉佩,又半晌,后退了一步。
该走啦,郑遐,偷来的这些天还不够?
该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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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皇宫的路上,郑遐越想越委屈,她只是想满足孩子的每一个愿望。
她从前没有得到过的,她都想要孩子拥有。
只是来雨太懂事,他要是任性些,就算想要月亮她都去为他摘。
泪水从眼眶溢出,滴滴答答落在寂寥的宫道上,又在片刻后化为虚无。
她多爱月亮啊,即便它就像她的人生一样布满瑕疵,但给它无情的光亮一扫,她就仿佛忘记了忧愁一样,满眼只想着它了。
来雨,娘亲连月亮都愿意给你摘下来啊。
月光施舍下柔黄的泽被,径直透过她的身体。
地上没有影子。
郑遐的眼泪流尽了,她忘记了烦恼,短暂前半生的浮光掠影从眼前闪过。
生前那些让她苦苦纠结的人和物都已经无法再引起她的情绪,她拨开那些烦扰的线索,抓住了一只向她伸来的手。
那只手,在她七岁时就垂在她眼前,到现在也不曾收回去。
啊,郑遐想起来了,她拥有着这样一位真挚的好友哇。
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灰蒙蒙的人生突然就填充起了色彩。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语气是那样恨铁不成钢:
“你要嫁给他?你竟然真要嫁给他?哪天死了就不要求我给你收尸!”
郑遐感受到远方的呼唤,她不由自主地飘起来,随着夜风慢悠悠、慢悠悠荡往了南方。
星非、还有鹿星非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