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见面

封潇声连赴死的时候也未感到过这样的心慌。

他的腿直直跪在坚硬的地板上，一双修长的手下意识地想要去触碰柯滢的脸，却在柯滢冰凉的目光中迟迟无法落下，只能尴尬地停在空中，许久才难堪地收回，放在了自己腿上。他想过一千种出现在柯滢面前的方式，想过一万种躲藏柯滢的方式，但是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以这种狼狈的偷窥者的模样，再次与她相对。

他在柯滢面前是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柯滢会觉得他可笑吗？如此费心费力地潜到她的身边，像只被猫捕捉的耗子，以为自己跑得够快、藏得够深，其实一切都被猫看在眼里，还要嘲笑着他的愚痴。

柯滢会觉得他可怕吗？又是这样不屈不挠地接近她的生活，将说好的放手、悔过都当作放屁，让她本来不再黑暗的生活重新陷入死寂，焕发不出一点生机。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解释，想说我不是特意装死博取你的同情，想说我一刻都没有停下爱你，想说在你痛苦地诞下柯悠时我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想说那些你以为杨雨泽所做的事，其实都是我所为。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悲哀地发现，哪怕他死过一次，哪怕他悔不当初，柯滢眼中那滔天的恨意，依旧不减分毫。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竟只能无力地声声喊她：“阿滢……”

“你不要叫我！”柯滢突然尖叫起来，捏紧了被子拼命地缩到墙角，可是她总觉得封潇声马上就要起身将她吞没，怎么也缩不到让她安心的地方。

她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被深不见底的恨和痛充斥着，死死地盯着封潇声，咬着牙说：“封潇声，一样的游戏，你到底还要玩多少次？”

“究竟要怎样，你才能放过我？”她一贯的坚强伪装难得崩溃，每一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在表达她的抗拒与绝望。

封潇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柯滢使劲地逃、努力地躲，可这张床实在太小了，她怎么也逃不出封潇声的手心，她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封潇声捉住，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又一 次成为了他的掌中之物。

封潇声强硬地将她搂在怀里，力度却一点不大，但柯滢感觉不到他蛮横动作下隐藏的小心，她张嘴咬住封潇声的手臂，几乎是怀着要和他一起去死的心狠狠地咬破他的皮肉，封潇声的眉头紧皱，额头沁出几滴冷汗，但并未躲闪，不吭一声地任由柯滢发泄。

他的手微微搭在柯滢的后背，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企图给予她一点安慰，那本就瘦弱的脊背上一对蝴蝶骨变得比从前更加明显，封潇声低头轻吻她的发尖，幽深的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黯然。“柯滢……”他喊她的名字，却早已己拿不出从前的那种气势，“不要怕，我再也不会逼你了。”

柯滢缓缓松开了口，抹去眼角进发出的一点泪花，抬头沉沉地看着他，眼底尽是戏谑之意。

“这样的话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自己记得吗？”

柯滢抱着她的手僵住，像块木头一样很久没有动弹。“我只是希望你开心。”他无奈道。

柯滢轻蔑地笑了笑，“只要你不出现，我就会很开心。”

封潇声的心中犹如针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痛。她是他的全部光亮，可他却是她的唯一不快。

她是他究其一生的唯一追逐，而他却是她生生世世的避之不及。

他以为他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听到柯滢亲口说出这话，终究还是无法掩饰心中钝痛。他早就知道，从二十多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就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不配被爱的野种，从一开始就应该死在荒郊。这二十多年的生活，这几年的短暂幸福，都是他偷来的但他如何甘心，他唯一爱着的女人颠沛流离无人照顾，他用命换来的孩子一辈子不能喊他爸爸，他怎么甘心！

他从没想过搅她清闲，只是想要默默陪伴在侧，哪怕今生柯滢都不愿意转头看他一眼也无所畏惧，即使只是这样，难道也只配成为奢望？

封潇声双手捧起柯滢的脸颊，拇指轻轻替她擦拭掉眼角未千的泪痕，墨黑的眼底沉积着厚厚的颓然无望。

“柯滢，柯悠需要人来照顾，你不要逞强好吗？”他苦苦哀求。

“你别叫柯悠的名字！”柯滢抬手将他捏住自己脸的手臂狠狠打开，她的眼神冰冷，齿关紧闭，说出的每个字都淬着毒，

“她带的是我柯滢的姓，用的是我柯滢取的名，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不管你是申世杰是封潇声还是别的谁，柯悠都只是我的孩子！”

封潇声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蓦地笑了，“你说得对，阿滢，我罪大恶极，不配为人父。”

〝我可以不和你们在一起，可以不打扰你们，但我不会允许你们母女俩孤苦无依，柯滢，这是我的底线。”

这个语气是多么熟悉，每一次他不由分说地将她困在左右时，他总是这样说：

柯滢，这是我的底线。

可她凭什么要遵循他的底线？她恨不得把这个人连同他的底线撕碎，可笑她也曾为他的死去落下满脸的泪，为柯悠的留存与否夜夜难眠，他心里又何曾为她想过一分？

柯滢冰涼的视线仿佛是要把封潇声击穿，她冷声质问：“我为什么会走到如今孤苦无依的地步，封潇声，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我的父母和杨雨泽为何离我而去，你真的不记得吗？”

封潇声再也没有了强硬的勇气，他痛苦地揽住柯滢的肩膀，几乎是在祈求，

“阿滢，忘了吧，我们都忘了好吗，我会用下半辈子来弥补你和柯悠，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行吗？”

柯滢冷眼嗤笑，“你在说什么啊，哪里来的一家三口？”

“柯滢，我们结了婚的，我们结了婚的！”封潇声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要去找自己放在屋子里的结婚证，那是他活下去的勇气，是他心中唯一的温暖

“封潇声，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这样的人，居然要用一本结婚证来将我圈住。”

封潇声的步子顿住，他的双腿有些发软，可是那高大的身形依然挺立。

“柯滢，我这样的人，当然只遵守我想遵守的。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柯悠是我们两个的孩子，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

柯滢不以为意地笑着，“你的爱真伟大，不想给的时候就恨不得将人摧毀，想给的时候就不问别人意见地硬塞。你又怎么会觉得，在被你折磨成这样后，我会乖乖被这本结婚证束缚？”

封潇声的手紧握成拳，心脏撕扯着喊疼，他已是走上了绝路，早对柯滢无计可施。

在两人沉默之际，房间门被毫无预兆地突然推开，连莲抱着柯悠一脸心死地站在门前，身后站着的，是比她的脸更加苍白的万晋。

连莲缓缓走到柯滢面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替她挡佳了封潇声的视线。四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柯悠在这样死沉的气氛中悠悠转醒，突地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哭声。封潇声的身体仿佛千斤重，他使出自己所有的力气，许久才艰难挪动步伐，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的女儿，他和柯滢的女儿，柯悠珠子似圆而亮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与他的目光对上。

那一刹那，封潇声甚至想要落泪。

在柯滢在他面前做戏时，在他写下那封信时，在他看着柯滢的背影自杀时，他其实都不敢想，这个孩子会真的来到这个世界。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按下手中的枪。也是怀着与自己的孩子在黄泉相遇的绝望让柯滢从自己眼前离开。可是柯滢生下了她，她还活着，这是老天对他这个罪无可赦的魔鬼唯一的恩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开。在他怀着深切爱意的目光中，沉默许久的柯滢再次开口：

〝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柯悠是杨雨泽叫我留下的。”

她的声音讥诮，封潇声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失去了所有血色，要时如遭雷劈。他用命换来的孩子，原来不过是别的男人的一句话而已。

而刚才还在为柯悠的存在而生出希望的他，无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没有关系”，沉默良久，封潇声才撑起笑说，“无论是因为谁而留下，她都是我的女儿。”

柯滢却因为这句话再也无法冷静，她已经拿出了最后的武器，再无他法。她站起身来从连莲手中将柯悠一把接过，发疯般奔向封潇声，将柯悠恶狠狠地塞进他的怀中，中间甚至几度踉跄，险些将柯悠摔倒在地。

她勾起嘴角，到底还是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你不是要女儿吗，你带走吧，只要你能放过我，带到哪里去都可以。”她说得这么无所谓，好像柯悠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封潇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柯滢，她也是你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要来抢她！”柯滢歇斯底里地喊，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倒下，你抢走了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清白，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来抢她..

说到最后，已成嘶哑的呢喃，几近崩溃边缘。

封潇声苦笑着看她，心痛得快要裂开，却不敢向柯滢伸出一只搀扶的手，“柯滢，你怎么还不明白，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只有你。”

“你不要柯悠，难道也不要你的父母，不要杨雨泽了吗？”

柯滢狠厉的眼像是把刀一点点刮着他的肌肤，她毫不在意地与他对视，“封潇声，我早就不在乎了，你若真能给他们条体面的死路，我在黄泉路下倒也有了点伴。”

封潇声面若死灰，他只是想要让柯滢想起她的父母和杨雨泽而生起求生的欲望，可落在她耳里，这竟又成了一次威胁。

许久之后，他深深看着柯滢，脸色彻底灰暗。他平静地说：“柯滢，你如果累了，那我就带着柯悠去找你，到了地狱里，我们一家三口再团聚。”

柯滢的眼色血红，低低重复，“你疯了，你疯了。”

封潇声扯起嘴角笑了笑，“阿滢，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他最终还是将柯悠还给柯滢，矮身将她们母女二人一齐抱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在何妍耳边响起，像是威胁，更像是哀求，“阿滢，不要因为我折腾自己搬家，不要生气，不要害怕，我只站在你的身后，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他凉冰冰的嘴唇落在柯滢的脸颊，

滴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洒在柯滢的脸庞，晕染开一片湿热。

“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他留下这一句低叹，步履艰难地走出房间。

一直站在门口的万晋看着出来谢客的连莲，情不自禁地抓佳了她的手臂，几番欲言又止。

连莲沉着脸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在万晋煞白的脸色中自嘲：“万晋，是我傻逼，刚才说的话，你都当没有听见吧。”

万晋手臂僵在空中，惊愕失色地望向她的眼底，“连莲，我没有骗你，我也..”

“万晋！”连莲没有让他说出那三个字，抬手直接将他推出门外，“砰”的一声

重重关上了门。她强忍着泪，靠在门后冷声道，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一门之隔，万晋那张从来阳光灿烂的脸上前所未有的失了态，露出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阴郁与执着。“连莲。”

他最喜欢没大没小地喊她的名字，只是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遍般悲怆。他想起刚刚在楼下时连莲问他有没有谈过恋爱，他回答没有时她脸上洋溢的笑，想起她坏坏地勾起眼尾对他道，没有谈过的话姐姐教教你啊，还想起她故作老练的调情背后通红的脸。

他还没来得及说那一句好。

眼泪在他的眼眶打转，万晋轻轻敲了敲门，柔声说：“我答应你了，你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