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滢最近发现连莲和楼上的那位新住户走得似乎有些近,由于连莲完全不让她下床,连一日三餐都是直接给她端到床边,她无从得知这位连莲口中的“小帅哥”究竟是怎样的面容,只是从连莲日益增加的笑容中觉出了点不一样的情愫。
又一日,连莲准备抱着柯悠下楼散步,柯滢坐在床上看着她们,那张恢复了点神采的脸上写满了赤裸裸的羡慕,连莲看得好笑,“还有三天才一个月,忍着吧。”
柯滢意味深长地看她,“你是不是又要和那个万晋一起?”
连莲马上扭过了头,脸颊却悄悄染上抹红,“就是一个人走着太无聊了结个伴,别多想别多想。”柯滢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我对我女儿干爹的要求很高的,你要认真筛查哦。”
连莲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柯悠的东西,生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被柯滢抓住了把柄,只分秒间便熟练地将柯悠抱在怀里夺门而逃,倒真是像个刚刚陷入恋爱的青春期小姑娘一般。
屋子里又只剩下柯滢一人,她平躺在床,手搭在肚子上,透过那件纤薄的睡衣感受着衣物遮挡下的那道疤痕。如今一切已经步上正轨,她的身体日渐好转,柯悠也在慢慢长大,连莲亦能不计较过去的事陪在她的身边,其实她也别无所求了。
她有时候会想,或许是她从前的生活太过幸福,爱情、家庭、学业、事业,每一样对别人来说会造成困扰乃至一生难求的事她都获得得一帆风顺,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上天才要派下沈知节来惩罚她,让她也尝尝人间疾苦,过过非人生活。
不管曾经多么倔强多么坚定,她也无法遏制地不平过:为何偏偏是她来经历这一切,经历这无休无止的折磨。直到现在真正一无所有了,她反倒平静下来,没有了怨天尤人的力气。有一个可以信任一生的朋友,一个懂事漂亮的女儿,对于很多人来说已是难得,她不敢再奢求更多。
在这些天的生活中,她终于找回了一点这几年几乎不曾拥有的宁静,过去看不到头的大起大落一次次将她击垮,她再一次次地爬起,就是身体不累,心也累了。她想起了不知身处何地的杨雨泽,发现自己也开始变得淡然,不是不爱他,而是已不再爱任何,她的世界从出院那天开始,就只剩下柯悠和连莲,再不剩下其他。
困意渐渐袭来,柯滢睁大了眼睛,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出现。从楼上那个叫做万晋的人搬来以后,连莲便每日在家里点上一种安眠的香薰,让她总是昏昏沉沉,一到这个时候便陷入昏睡,要到傍晚才能转醒。
初时她以为是连莲怕她一个人待着心情不好所以才想出此法,但这几天她观察连莲的举止,显然这人比她这位当事人还要显得心大。况且连莲最是深知她这些天心境的转变,并不会将她看得这等脆弱,那么是谁给连莲出的主意呢。
答案呼之欲出。
万晋的举止在表面上看来的确没有任何奇怪或逾越之处,搬家后前来和上下左右的住户交好的事并非只有他一人做过,与连莲见面后两人互生好感每日相约散步也都符合人之常理,但是柯滢的心里还是始终无法安心。
她向来警觉,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危难中脱险,将自己拯救。到了后来,她已经不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便能精确地感知到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自己对万晋的警惕,绝非空穴来风。
但她还不能告诉连莲,她不是不知道连莲的处境,从和封潇声分开以后连莲便一直被家里逼着四处相亲,但她向来只遵从自己的心,这么久了也没有将一人看上,像如今这样每天精心打扮着去见谁的举动,连莲已经很久没有做过。
如果万晋真的只是个普通男孩,那么她断然不能破坏了连莲这段来之不易的姻缘,如若万晋当真来者不善,那么她更要步步小心,以免将连莲推入险境。哪怕是将万晋暂时放到一边,柯滢也无法安宁。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几日自己睡着后,有人曾来过她的房间,在她身旁呢喃低语。
但她实在睡得沉,无从知道这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她的梦中情境。那声音说了些什么她全无印象,可那个音色,竟让她想起了她生柯悠那天在昏迷中听到的话。两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重合,一日比一日清晰,让她的恐惧日益递增。
那个纠缠了她几年的噩梦,她怎么可能忘记?
那个赐予了她最沉重的伤害,却又在最后关头将她推出火海的人,她怎么可能真的再也不记得?
可是她分明亲耳听见了那声枪响,亲眼看见自己与杨雨泽离开后身后的房子被炸成一片废墟,所以她从不敢往那种可能上想,但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熟悉感,早就让她最后的理智荡然无存。
她是亲身经历过死去的申世杰变成封潇声的,那么故事再次重演,是不是也不无可能?意识渐渐模糊,柯滢这次不愿意再坐以待毙,她伸手在自己的小臂上使劲捏了一把,起身走到化妆台前翻出自己的气垫,轻轻地在床边的白色凳子和门的手柄上都均匀涂上薄薄一层,只要有人碰过,定然会被发现。
她的皮肤生得白,气垫用的是最白的色号,房间又全是白色的装饰,气垫的粉末可以极不明显地与房间相融,让人难以辨别。在彻底失去力气前,她才费力地做好一切,将房门紧闭,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梦中。
梦中的世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真切,柯滢的意识却很清醒。那个熟悉的声音过了很久终于再度响起,柯滢一边反复提醒着自己这并非幻境,一边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而当那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她的身体在无意识中竟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是他,真的是他,他又回来了!
像是感觉到她的恐慌,声音的主人从一开始的沉着冷静逐渐变得焦急无措,他努力安抚着柯滢的情绪,嘶哑的嗓音中全是无可奈何的疲惫,只知道说:“阿滢,阿滢,别怕,我再也不会强迫你了,你不要怕。”
柯滢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她的眼皮太过沉重,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她的呼吸因此更加急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气愤和不甘。
那个声音却还在继续,“阿滢,别激动,阿滢,你想一想柯悠,不要激动。”
柯悠,柯滢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在黑暗中似乎看见了自己那还只有巴掌大点的女儿,听到了她糯糯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柯滢终于停下剧烈的颤抖,一颗心又酸又胀,被那发自本能的爱所填满。
那是她的软肋,她再也无法毫无顾忌地向前。
“阿滢,我会一直守在你身后,你要好好的……”,脑海里的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可是柯滢已经听不清楚,只觉得其中的深情与屈从,对她来说好是陌生。
柯滢满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她的头疼得厉害,却是完全想不起来刚才自己做了一个怎样的梦。她急忙下床查看自己睡前所做下的标记,凳子上依然保持着原样,粉末仍旧维持着她所画的那个圈状,一点没有人坐过的痕迹,然而她已无心于此,晶亮的双眼转而紧紧盯向那大敞的房门,一颗心跳动如鼓。
柯滢一步步向着门边走去,步伐犹如铅重,每一次都踏得艰难,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绝不停下。然而还没等到她走到门口,连莲抱怨的声音却突兀响起,将她吓得一个激灵。
“到底在哪儿碰的这一手灰啊我的天!”
柯滢看着自己面前的连莲,又顺着她不悦的脸看向了她那只满是白末的手,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逼出,“你刚刚进来过?”
连莲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我早回来了啊,想进来叫你,结果看你睡着了。”
柯滢还在呆滞着,连莲突然想起什么,气鼓鼓地抓着她的手把她摁回床上,“跟你说了没足月之前不要下来,你怎么不听呢,还光着脚就跑,你自己的身体不要就算了!”柯滢目光空洞地躺下,紧绷的身体却彻底放松下来。
或许真的是她多虑了。
月子的最后一天,一切如常,柯滢目送着连莲的背影,再一次看着她满怀期待地去见万晋。
而她也依旧如之前一样,在无法控制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颤抖还在继续,温柔的安抚也还在继续。所有一切都和之前并无差别,只除了被子遮挡下的那根银针,是第一次出现在柯滢的手中,正直直扎进她的手心。
那声音感觉到她不再害怕,似是慢慢放下心来,俯身在柯滢的耳边,轻声低叹:“阿滢,我们的悠悠满月了。”
在无法靠近女儿的失落与重新见到柯滢的喜悦两相矛盾中,他到底还是情难自禁,将附在柯滢耳边的唇缓缓上移,浅浅落在了柯滢的眉心。
他闭眼喃喃,“辛苦你了。”
裤子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代表着连莲快要回来,他不舍地起身,睁开眼睛准备像往常一样悄然离开。
然后他正正对上了柯滢看向他的、了无睡意无比清明的视线。
她的牙齿咯吱作响,面部神经抽搐,整个人抖如筛糠,可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停顿,一字一句宛若落在他身上的利刃,将他寸寸凌迟。
他浑身僵硬,跪坐在床边一步也动弹不得地听着她说:“封潇声,果然是你。”